第一一二章
五月中旬,宫里传出喜迅皇后乌氏诞下一子,序齿为皇十五子,皇帝大喜,将此子立为太子开宗庙祭告天地,并大赦天下,举朝庆贺。皇帝有了嫡子,整个皇室都松了一口气,皇帝很有些子孙福,如今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有了十几个庶子,任谁家都喜欢多子多福,但皇家怕得就是夺嫡之争,若没个嫡子继位,将来这十几个庶子怕是要抢翻天的。
皇后乌氏前些年连生了三个女儿,如今年岁大了本已无望,不想去年到着实得了一阵宠爱,贪天之幸再结珠胎,竟然一举生男,她自然是欢喜非常。皇帝也欢喜,既有了嫡子,他就再不必宠幸后宫,一门心思与林粲相好,岂不自在。
皇帝心情一好,就想做点善事给这孩子积些福寿,偶然想起太上皇曾给甄家的妇人求过情,甄家的案子还在审,纵奴行凶之事早已明了,然甄家与理亲王过从甚密,几十年来替理亲王父子在江南敛财,理亲王对他家甚为看重,往来书信颇多,从里面到能牵出许多事情,因此甄家的事还没完,但也不碍女人的事,因此,皇帝就下了一道恩旨,将甄家一应女眷贬为庶民,即日放归。
皇帝无心为之却牵出了一干乌糟事。
却说甄家的一干妇人被赦之后,立即千里迢迢的赶到京城投奔贾府。甄家与贾家是姻亲,此时投奔本无可说,可坏就坏在他们是未成亲的姻亲,甄家如今遭了难,这亲事究竟怎么样还未可知,这会子两亲家见面就有些不美。
来访的人是甄家的当家太太,她孤身前来亦有投石问路之意。
甄太太这次来神色气度大不如前,身上穿着半旧的川缎褂子内里衬着棉布的长裙,裙角处还有些污迹,头上戴了黑缎子抹额,只用一只银钗挽发,再无别的首饰,年初来时她还是满头的青丝,如今不过三两月的光景已然半白,垂头丧气形容枯槁,整个人没一点精神,她身边的人也只剩下一个呆头婆子,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请安的时候唬得哆嗦。
贾母瞧着她们这幅丧气样就不喜,就算家业败了,出来走动也该收拾得利落一些,她们越是这般不上进就越是叫人瞧不起,衣裳首饰都是人的脸面,就算好东西一总没了,也该把衣裳浆洗得干净些,没的叫人恶心。
甄家太太来到贾母面前扑腾一声就跪下来,大哭道:“老太太救我!”
贾母虽不待见她,却也跟着哭了一回,可叹甄家这样的百年旺族说倒就倒了,贾母想到自家与甄家多有相似之处,难免物伤其类。
贾母对两个媳妇说:“快把甄家太太扶起来。”
甄太太一听这称呼心里就打了个突,她与贾府是亲家,按礼数老太太该称她为亲家母才对,这一句甄家太太叫得让人悬心,莫非贾府有悔婚之意?
大太太并二太太一左一右将甄太太扶起送至老太太的下首坐了,大太太觉得这人是二太太的亲家不该自己热络,因此也没搭话也没劝慰,只是拿个手绢在脸上虚擦了两下就回坐了。二太太本来就不满意甄家的婚事,不过是有老太太压着,又见甄家势大才答应的,如今甄家倒了,二太太恨不得立时就退了亲,更加不会理会甄太太,于是也没说话就回座了。
甄太太独自抽泣了一会儿,也没人劝也没人哄自然无趣,心里就凉了半截,抬头看贾府诸人,老太太面容悲切到真落了几滴泪,大太太拿个手绢虚应着,二太太低头不语,连虚应都懒。
甄太太一声长叹,心里只道世态炎凉。
贾母问道:“家里可都安置好了?”
甄太太回说:“嗳,差不多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安置的,不过三两间屋子,叫人打扫一番将就住吧,这处产业还是早年间记在一个远房亲戚名下,这才得以保全,”
贾母说道:“缺什么东西只管说,咱们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了,没有不帮衬的理儿。”
甄太太谢过贾母,又说:“如今家里遭了难,就只望众亲友救济,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此来就是想求府上给走动走动,好歹让我见我们老爷一面,自从府里被抄就音信皆无生死不知,如今我们娘们虽荫天恩得了自由,可是家里的男人还在牢里边押着,叫人怎么安心。”
贾母叹道:“你这话也在理,可是那大牢里哪是我们女人家去的地方,”
甄太太:“如今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些日子家里一个男子皆无,一应大小事情都是我自己打理到也摔打出来了。我不怕去那牢里,前些日子我们娘们也从牢里走了一遭,我只担心我们老爷,他那身子骨弱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得住,我知道府上去金陵薛家有亲,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后在金陵当地颇有几分势力,若他们肯出面,料事能成。”
甄家在金陵当地经营多年,对当地士绅富商颇为熟悉,早知道薛家,却少有来往。只因为薛家虽为皇商,到底沾了个商字,难免轻贱,甄家这等显赫门庭自然不愿与一介商贾来往,因此两家虽同在一地却无交情可言,如今只能托贾府里再转托薛家了。
贾母觉着看在多年老亲的份上帮个忙未必不可,于是说:“薛家确与我们府上有亲,薛家的当家太太是我这二儿媳妇的姊妹,”
老太太这是把事情踢给了二太太,二太太平日里就不爱管这等闲事,但分有人求到头上是能推就推,这会子老太太当面把她亮出来,她心里就有些不美,岂料甄太太心急,听了老太太的话就过来给二太太行礼,二太太连忙扶住她,说道:“甄太太且慢行礼,薛家能不能帮上你还未可知,我也不白受你的礼。”
甄太太立时问道:“这是为何?”
二太太说:“薛家虽是金陵旺族,但他们家已移居京城多年,与金陵官场之人怕是生疏了,这会子要现打发人去金陵说情,怕是不中用。”
甄太太委实不知薛家的近况,想来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像薛家这样的人家都没有资格攀附的。因为听得二太太这样说她难免有些疑心,于是问道:“二太太此话当真?”
二太太说:“这等事哪有混说的,诚如老太太所言,薛家的当家太太是我的胞妹,她带着儿子女儿进京都好几年了,原本就住在我们府上,前一阵子才刚搬出去,你要请托她们家说情也不必去金陵送信,只去南城找一找薛家就行,极好找的。”
甄太太说:“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是个妇道人家不便在外头走动,烦请二太太把薛家太太请到这府里,容我在这里会她可好。”
二太太十分不情愿管这等事,但有老太太在上头压着也不说立时驳了去,只得说:“见上一面到好说,只是我那妹妹是个糊涂人,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外甥又是个呆霸王最爱混闹生事的,他不惹事就算好的,哪有本事帮衬你府上。”
其实二太太这话到算不得推拖,薛家的事情正如她说得那样,老太太与大太太听了并无甚想法,只是甄太太闻言心里就窝了火,想这位二太太原是自己的亲家,本该是最热络的一个,谁知她竟这般冷情连个人情都不想送,老太太还陪着哭了一回,大太太虽未曾落泪到也装出个悲切的模样,这二太太到是装都懒待装了,恨不得立时把自己赶出门去,她好落个清静无事。甄太太在心中冷哼,你越是不愿招惹我们,我就越是不能叫你如愿。
于是甄太太对二太太说:“能见上一面就好,也不敢实指望,况且我家小女儿是订给二太太做儿媳妇的,薛太太即是二太太的胞妹自然就是我家小女的长辈,原也该去拜望的,就请二太太邀了薛太太过府,到时候我也带着小女过来,也叫她给长辈磕个头。”
二太太的脸色立时就不好看了,她勉强一笑说道:“这就不必了,贵府才遭了难,这会子让姑娘四处走动怕是不妥。”
甄太太说:“若去别处怕是不妥,可是来府上就不怕了,早晚是要嫁过来的,我还想让小女在府上借住几天,不知是否便宜。”
二太太冷哼道:“就没听说过哪家未出阁的姑娘在别人家借住的,甄太太这话可真叫我不知如何答复了。”
甄太太笑道:“二太太教训得是,借住一事的确不妥,到不如,咱们立时就选定日子把婚事给办了,两下里到也便宜。我正发愁现在银子不凑手,家里人口多开销大,难免叫小女受些委屈,早点打发她嫁了,也好叫她早点到府上享福。”
二太太嘴笨,这会子只能说:“这怎么使得,小定大定都没有就要迎娶,岂不叫人笑话。”
甄太太说:“这也好办,我回去筹划筹划下月小定再下月大定,咱们利落的把事办了,”
二太太只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老太太说道:“婚事且先不急,我们贾家以诗书传家最讲究孝道,断没有老子在牢里押着,姑娘就着急上花轿的,若是你们府上银子不凑手,我们到可以帮衬一二。”
老太太也不愿抬个庶民之女进府,但这会子人家刚刚遭了难,也不好直言退亲的事,大家子总要顾及些脸面的。
甄太太心里也明白这婚事八成是要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断不肯与庶民结亲的,甄太太明白这就是世道人心强求不得,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气二太太才说的,这会子老太太出面说话了,她就不好再说,只能顺着老太太的话说道:“多谢府上的好意,我们到还过得去,如今不比从前,一切都要俭省着来,就我们娘几个到用不了几两银子,若说支借就免了,只是前几个月暂存的府上的那几箱银子,想着现在就抬回去,为的是人情走动,再给金陵那边打点一二。”
哐啷一声,二太太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众人向她看去,只见她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大太太坐在她旁边见状慌得不顾礼仪嚷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二太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勉强站起身像是要告退的样子,才起来就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