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大营。
章惇看着襄阳军报,陷入沉默。
折可适、种师道、宋江也一并沉默着,感到气氛越来越压抑。
作为大宋的最后支撑,这位章相公其实应该坐镇京师。
毕竟官家近来的表现,越来越不对劲,已经不是轻佻,而是有几分癫狂了……
章惇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是早早将兵权握在手里,自己已经下狱被杀。
所幸宫内封锁,替换了一批对朝廷还有忠诚可言的禁军将领后,那边安分下去,在发现折可适与种师道领军久攻不下,章惇权衡利弊,终究还是出京,来到前线。
他七十岁的年纪,自然不可能亲自上阵杀敌,为的是稳定军心。
不出意外的,郭康等一群受招安的将士,开始不安分了。
哪怕朝廷在后方许诺,将十位受招安的贼首,封为十节度使,还是压制不住。
这些人囔囔着要见章相,就认章相,其他人的话都不相信。
而章惇的露面,确实将这群贼兵匪将给安抚下来,但连宋江都知道,这样的方式肯定是不能长久的。
这群贼兵已经成为了巨大的不稳定因素,章惇不可能一直留在前线,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旦章惇都压不住他们,那势必会在背后给宋军致命的一击。
偏偏这个时候,驻扎在襄阳的刘法军投降,不吝于晴天霹……
哦,众人也没有多么诧异。
折可适看到军情时,是沉默;
种师道看到军情时,是沉默;
宋江想到那个身躯伟岸,声如洪钟,被西夏人称为“天生神将”的汉子,居然降了燕,倒是难免惊怒,但再看看周围西军的情况,似乎又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就连章惇听到刘法率两万西军投降,都无怒火,只是眉宇间带着复杂。
汴梁三万西军,襄阳两万西军,五万西军的投敌,说明西军对于投靠雄踞北方的燕王,再也没有心理上的障碍,不仅是刘法,众将随时都可能倒戈,这是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
可同时,他又觉得这些镇守西北多年,曾经也在自己麾下力克西夏,为国效死的将士,能有这样的结局,或许不是坏事……
复杂的情绪之后,章惇深吸一口气,恢复到宰相的状态,开口道:“你们说,燕军在这个时刻进驻襄阳,目的为何?”
帐内的气氛一松,三人默契地将刘法投降的事情略过。
只是对于章惇提出的问题,折可适和种师道微微凝眉,一时间都未回答。
宋江见两位老将军不说,才开口道:“宋某不才,抛砖引玉,燕军进襄阳,显是有南下之意了,是不是趁着我军与方贼交战已久,准备渔翁得利?”
折可适摇头:“早了。”
种师道道:“鄂州至今还被方贼所占,我军攻势受挫,内部不稳,实力倒也并未大损,此时燕军南下,是让荆湖一战提前落幕,双方并无损失,谈不上燕军渔翁得利。”
他有些话没有说白,实际上打到现在,还不能取得一定的战果,一方面证明方腊根基已成,绝非等闲反贼可比,另一方面则说明西军终究不适合在南方战斗,不复西北勇勐不说,如今还有种深陷泥沼之感。
燕军此来,反倒帮他们解了围。
宋江这是真的抛砖了,却没引出玉来,看向章惇,露出期盼之色。
章惇开口:“北方还是乡军之时,就有机密营,派出斥候四处刺探情报,如今燕军以家书策反刘法部,更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们此番就是压制方贼,助我宋军!”
“目的为何?”
“倒也简单,有了简王和衣带诏,又见兵不血刃地夺取汴梁,这燕王已生骄狂之心,又不愿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自以为聚拢民心,厚待军士,就能以和平策反之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尽收南方!”
听到简王和衣带诏时,三人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但听到后面,又是恍然大悟,精神大振。
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对方如此天真,正是机会啊!
章惇其实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宋廷情报闭塞,中原的消息还能传过来,再往北的燕云乃至辽国的事情,至今还停留在燕辽武州之盟的版本。
他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纷争,如燕王驱逐女真使者、女真灭高丽、燕国水军北上支援高丽复国,不然的话,肯定能反应过来,赵宋这是被扶弱抗强了,一伙反贼生怕他们被另一伙反贼灭了。
南方痛斥北方,北方还以德报怨,真的要哭死……
现在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相公,倒是精神一振,觉得看到了一丝黎明的曙光,枯瘦的手掌一挥:“襄阳城破,燕军若要驻守,势必修缮,方腊则必不容许,他们两方交锋,正是我军的大好时机!”
“无论如何,荆湖之地不能被贼子所占,先灭方獠,再稳燕军,以谈判争取喘息之机,我大宋当可延续国祚,否极泰来!”
……
“如此地利,真是好地方,可惜在兵灾之下,这般残破……”
刘法率西军出城投降,广信军和镇戎军交接,顺利入驻,一切如同汴梁故事。
徐宁和张清并肩立于城北高墙,眺望着对面的樊城,不由地发出感叹。
襄阳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它地势还高,与其一江之隔的樊城,无险可守不说,地势低,才会被关羽水淹七军,轻松拿下。
如此近在迟尺的两座城池,有这般强烈的对比,怪不得叫“纸湖的樊城,铁打的襄阳”。
不过燕军入驻后,发现纸湖的樊城没错,但如今的襄阳,绝对称不上铁打,城防很差。
襄阳从靖康之耻到南宋末年抵抗蒙古中,其实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修缮强化。
第一次强化是岳飞。
这个很有名,岳飞从伪齐手中收复襄阳等六郡之战,仅有三万军士,粮草又不济,在极为劣势的情况下,集兵攻打伪齐重点设防的一地,击其一点,震撼全局,使据守襄阳的将领闻讯惊溃,宋军兵不血刃,轻取襄阳。
随后金人又来援兵,与伪齐一共号三十万大军,结果恃众轻敌,布阵失误,又被岳家军大破,然后再反扑,再被破。
三场以少胜多的大战,皆取得辉煌大胜,自此岳家军一举收复襄汉地区大片失地,有了这个条件,后面才能谈得上反攻中原。
当时消息传入宋廷,震动君臣,赵构和宰相对话还挺有意思:“朕素闻飞行军极有纪律,未知能破敌如此。”“惟其有纪律,所以能破贼。”
夺取六郡后,岳飞向朝廷请命,朝廷将这片地方从原先分属的京西南北两路中分离出来,单独设置襄阳府路,由岳飞统一筹划防务,开始修缮城防,强化守备,经营襄汉。
后来又移至鄂州,那里成为了岳家军的大本营,襄汉则是南宋连结川陕,北图中原的战略要地。
第二次强化是孟共。
这位的曾祖孟安和祖父孟林,都为岳飞部将,本人更是具备前瞻眼光,早在蒙古攻襄阳之战爆发三十年前,就提出“襄、樊为朝廷根本,当加经理,如护元气”,需要“甲兵十万”,以预先应对蒙军的进攻。
在他的经营下,那时已经被蒙古夺取过一回,弄得残破不堪的襄阳开始恢复元气,重新成为军事重镇,扩宽护城河,一度储备了十年的口粮。
可惜当时朝廷供给的是一万人的量,蒙古围襄阳六年时,里面的兵将百姓显然远不止一万,最终还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悲剧的是,孟共死前也被朝廷猜忌,战略不得施展,最终发出类似的感叹:“三十年收拾中原人,今志不克伸矣”。
宋朝把一个错误,犯了一遍又一遍,能在蒙古的军队下撑那么久不灭,真的全靠中下层军民奋力抵抗,英勇搏杀,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
现在燕军入主襄阳,同样有大批大批的军民抵达,徐宁和张清站在城头上,就看到长长的民兵队伍鱼贯入城,同时汉江江面上,也有船只不断驶来。
陆军十大指挥使,每人麾下的一万精锐不变,但随军的民兵、匠人数目更多,往往由兵部、工部调配。
根据不同的战况需求,最高时能有一比二的比例,一万精兵配合两万辅兵,共上前线。
现在就接近上限,广信军、镇戎军两军配四万辅兵,其中还有大量工匠,因为洛阳之前被张仙贼破坏,正在修缮,直接调了过来。
同时襄汉本地的百姓,听闻中原的燕军来了,莫不欢欣鼓舞,往城中赶来,江面上的那些船只,大部分出自襄汉本地百姓。
吕方来到身侧,原来不赞成守城的他,见到如此四面来投的场面,都由衷地道:“殿下仁德,如此盛况,何愁我燕军不胜?”
徐宁和张清相视一笑,想到那位曾言,仁德不是虚名,而是要落到实处。
以前宋廷暴兵百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愿意参军,军中还要出去抓壮丁。
现在燕廷十万精兵,精挑细选,百姓反倒踊跃参加,哪怕无法入正规的十军,民兵也干。
究其根本,这与燕王的德行无关,纯粹是体制上的待遇改变,和社会风气的地位提升。
以前的宋军年年欠饷,脸上刺字,被人看不起,还不如在汴京城内跑腿当索唤,傻子才去当贼配军。
现在的燕军地位高,待遇好,不用刺字,督查部功勋透明,出去备受欢迎,找浑家都方便,只要能满足条件,傻子才不来参军。
当大燕军民源源不断地进入襄阳,很快工部营缮司长陶宗旺,也来到身后:“测算过了,襄阳外围城墙损坏严重,护城河需拓宽,应可宽达六十丈,这两项是大工程,其他修缮工作数日内就可完成。”
徐宁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六十丈?昔日汴京的护龙河才十余丈吧……”
陶宗旺笑道:“这是引汉江之水所成的护城河,自是不一样的,六十丈只是均值,最宽处恐怕能达八十丈,贼人再想攻城,只能望而生叹。”
《襄阳守城录》中有言,“来早,虏人登高,望见忽有濠一道,莫不惊愕”,想象一条两百多米宽的护城河横亘在面前,是什么滋味么,岂能不叹?
张清想到书院上课,在讲述两晋南北朝时,将玉璧城比作“高欢快乐城”,突然笑了起来:
“等到方腊看到经我燕军经营后的襄阳城,他也一定会很‘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