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有异,不可交予皇爷爷!”
乾清宫内,小世子凝视着手中飞速凝实的蟠桃,眼睛里露出本能的抗拒。
似乎是受其心念引动,一柄黑色如意,突然从袖中飞了出来,朝着蟠桃上轻轻一落。
悄无声息之间,蟠桃就如梦幻泡影,瞬间散开。
四周的太监还没有反应过来,嘉靖已经大惊失色,苍老的眼睛瞪大,厉喝道:“仙桃呢!能让朕延年益寿的仙桃,去了哪里?”
说着,他甚至伸手抓住小世子:“快!将仙桃再变出来!朕重重有赏!”
苍老虚弱的嘉靖,并没有多大力气,但那狰狞的眼神和动作,让小世子有几分吓到了。
但小脸即便变得苍白,小世子依旧不松口:“皇爷爷,我不知什么仙桃……”
嘉靖大怒:“胡言!朕明明看到了仙桃,那气味是可以让朕延寿的,你莫不是舍不得?”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满是自以为是的诱惑:“乖孙,把仙桃给皇爷爷好么?皇爷爷最是疼爱你的,待你及冠,朕便封你为皇太孙,来日登仙,这大明的万里江山,都是你的!”
殿内一静,人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陆炳心头更是一沉。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皇太孙,与皇太子一样,都是皇位继承人的封号。
这类继承人,通常是太子的嫡子,在太子去世后,改封其为太孙,比如朱标死后的朱允炆。
也确实有少数在太子尚健在,并且没有被废黜的情况之下,就封太孙的例子,如唐高宗李治的太孙李重润、明成祖朱棣的太孙朱瞻基。
但再怎么说,他们的父亲都是太子,并且皇位也是要先传给太子,再轮到太孙,而如今的裕王根本不是太子,其子成为皇太孙,又是什么规矩?
何况瞧着嘉靖之意,居然有直接传位给孙子的念头,这不是摆明着要让朝野混乱么?
所幸就在这一刻,小世子以稚嫩的声音回答道:“孙儿不要任何赏赐,只要皇爷爷和大明好,孙儿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在真诚的童言下,殿内气氛稍稍一松,吕芳老脸满是笑容:“恭贺主子,得此佳孙,普天之下,谁不羡慕啊!”
陆炳则低声道:“陛下,当年陶贼进献寿桃,暗藏妖邪祸害,但凡是来历不明之物,都不得不防……”
听得左右相劝,嘉靖眉宇间的狂热终于缓缓消退。
当年陶仲文进献寿桃,结果龙婆藏于寿桃内,以龙气续命的事情,他还是记得的。
那时嘉靖的处置很是稳妥,发现对于寿桃依赖后,直接将之收于库中,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如今却是大为失态!
终于,嘉靖意兴珊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朱翊钧,你回府吧!文孚,你也退下!”
“孙儿告退!”
小世子看了看皇爷爷,脸上有些担忧,但终究还是一丝不苟地行礼,小身子往外退去。
“臣告退!”
陆炳则想着今日殿内的话语,不能被那些内侍传出,接下来要和内廷沟通,好好封锁一下消息。
待得一小一大两人退出,吕芳却发现,这位主子回到床上打坐后,口中似在喃喃念叨着什么,隐含泣声。
吕芳身躯一颤,赶忙对着冯宝低声道:“你带他们都退出去!把嘴看牢了,刚刚的话谁都不能外传,快去!”
冯宝不敢迟疑,将周围的内侍带了出去,很快空阔的殿宇内,只剩下嘉靖和吕芳主仆二人。
嘉靖抬起头来,也发现了这点,终于不再掩饰,老泪纵横:“朕不想死……朕真的不想死……”
吕芳心头大痛,双目通红:“上天定会保佑,主子切不可如此,要珍惜仙体啊!”
“上天保佑……珍惜仙体……呵!”
嘉靖摇了摇头,低声道:“吕芳,你说朕落到今日这般下场,身为天下至尊,却在宫内慢慢等死,是让百姓家家皆净的报应么?”
吕芳张了张嘴,知道以往那些如天之仁,万民君父之类的恭维,是再也没有作用了,只能道:“主子御极以来,大改前朝弊端,天下是大体太平的,便有严党之过,如今胡阁老亦统统改正,来日史书中,也是要夸赞主子圣明的!”
嘉靖怔怔地道:“史书么?海瑞走前,曾经说过,他批龙鳞,斥责于朕,是为了将来没有人再斥责朕,这是希望朕改过,将来在史书中有个好名声……”
“朕这几年重用胡宗宪,任由他培植亲信,畅行政令,昔日杨廷和、夏言、严嵩,哪个有这般风光,是真的改过了!”
“如此,朕的罪过,也该赎了吧?”
听着嘉靖娓娓道来,吕芳知道,这位一生要强的主子,终于说掏心窝子的话了。
但想到这位四十多年来一直喜欢跟大臣对着干的主子,老迈之际居然要听从一个痛骂他的臣子之言,吕芳又感到心酸不已,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主子有什么错,都还清了呢!”
嘉靖终于露出几分宽慰,喃喃低语:“还清了……还清了……”
眼见这位眉宇间涌起疲惫,吕芳赶忙上前服侍,让嘉靖躺下,缓缓闭上眼睛。
当呼吸声变得平缓,吕芳舒了一口气,默默地道:“主子是真的改正了,上天该给机会呢!”
“仙桃……仙桃?”
吕芳全凭从小跟在嘉靖身边的一颗忠心,却不知睡下的嘉靖恍恍忽忽,只觉得如踏云端,然后就见前方云气聚拢,那被如意打破的仙桃,重新出现在面前。
方才所言瞬间抛之脑后,嘉靖大喜过望,对于长生本能的渴望,让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快到面前时,更是一个恶狗扑食,狠狠地抱住蟠桃,然后迫不及待地往口中塞去。
那蟠桃刚刚接触到嘴唇,就化作一道流光,根本母须咀嚼,直接没入食道。
嘉靖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福至心灵间,朝上微微一跃,跳了起来。
“身体变得好轻!”
“这是……元神出窍?”
往下一看,自己的肉身正在下方,往上一瞧,一条直通天宇的大道在面前展开。
嘉靖魂魄发抖,喜得都不知自己说着什么:“意!好!朕成了!朕要成仙了!”
笑着叫着,道君皇帝飘飘摇摇,朝着天穹而去。
一路之上,眼中除了狂喜,还伴随着愤恨。
既然成仙,那地府内的枉死鬼就没了威胁,海瑞那个大逆不道的臣子必须下狱诛杀,胡宗宪居然敢培植党羽,哪怕巴结得够好,也要黜免,日后史书中敢写他坏话的,统统要处死。
改正?
改个屁!
“仙人长生不老,与世共存!再也没有人敢忤逆朕!没有人!”
叫着笑着,很快宏伟的南天门印入眼帘,迈入其中,就将位列仙班。
可不待嘉靖看清那仙门,一道道飘渺身影经过,仅仅是拂袖一抖,他的所谓元神就如同被狂风刮过的落叶,身不由己地朝下坠去。
“啊——!
”
在长长的尖叫声中,由天庭直坠凡尘,落回紫禁城内的殿宇中,嘉靖忽然坐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恍忽地看着四周,再度老泪纵横:“梦!朕的修仙,终究只是一场梦!海瑞,你快回来,超度怨魂啊!”
……
“真武,你竟然坏我好事?”
天庭之中,目睹嘉靖的魂魄居然被送回人世,蟠桃惊怒交集,发出质问。
李彦探手一抓,一条金龙浮现,蜿蜒盘旋,努力挣扎,却始终翻不过掌心,澹澹评价道:“盛久必衰,亢龙有悔,中土大明国运已走下坡路,你却用来借势,我给予你的天书难道无用,就如此急不可耐么?”
蟠桃听到天书,面容顿时一滞。
那卷天书确实蕴含着无穷玄机,但也过于深奥,它这段时间反复研读,依旧难以理解,甚至还动摇了自身心志。
偏偏这个时候,是不能承认自己看不懂的,蟠桃唯有避而不谈:“急不可耐?天庭群仙早已是瓮中之鳖,这是我数百年苦功所致,你现在所言,是要抢功么?”
李彦道:“灵族不分尊卑高下,个个平等,不会抹除个体的功劳。”
“自从群仙在蟠桃园沉睡,你由此诞生,汲取神力,壮大自身的同时,确实也在制衡群仙,这点更是母庸置疑。”
“但你太贪婪,为了一己私利,置大局于不顾,我们却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蟠桃怒极反笑:“说来说去,不还是要抢夺功劳,你们若不放心,尽管在园外布置便是,现在坏我大事,又是作何解释?”
李彦摇了摇头:“等你失败,那就晚了……三界十方,千秋万世,镇!”
伴随着这似禅唱似道音的一语,澎湃浩瀚的意志滚滚而出,仿佛当头棒喝,霹雳震鸣,又似醍醐灌顶,润物无声。
蟠桃灵体一颤,说不出话来,大为惊骇:“这真武好深的心境修为!”
更让它感到恐惧的,是这股意志蔓延,直达蟠桃园深处,冲击在王母身上。
顿时间,这位女仙之首,天庭的现任主人,身形波动,一粒粒晶亮的神念光辉浮现。
每一枚念头,都如一方磐石,千万神念,就如太古神山,万丈伟岳,任是风浪滔天,我自巍然不动。
李彦道:“这便是你所言的瓮中之鳖,好好看看,王母毫无反抗之力么?”
蟠桃面色扭曲了几下,也闪过一丝犹豫。
它确实认为,这位一手栽下三千蟠桃树,间接促成它诞生的昔日主人,肯定藏有某种反制的手段,一直蓄而不发,是巨大的威胁。
但它对于自己确实有信心,更舍不得放弃这一步登天的机会,终究还是执拗地道:“三界众生,没有比我更了解王母的存在,始祖苏醒在即,我绝不容许这群随时可能苏醒的仙人,打扰那一日的到来!”
李彦道:“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并不足以说服我,也无法说服它们。”
他的身后,浮现出一处盛景,其中有着来自灵族的万千凝视。
不仅是器物之灵,地脉山川之灵都纷纷现身。
这些灵性觉醒后,一开始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对于外界的感应也极度敏锐,海瑞的取经团队一路西行,灵性辐射,正是宣告同族的存在。
于是乎,追随在海瑞身边的上百弟子,全是灵族所化,治安和本草成为了大师兄与二师兄,引导四大部洲,十方灵众,剩下的则同归圣境,拜见真君。
因此相比起取经之前,此时的真武玄岳,已是名副其实的圣地。
元气流通天地远,威风飞彻满台花,更有钟磬音长,经声明朗,无数灵族从四面八方赶至,前来朝拜,找到了同伴,一起以千秋诀修行。
聚集了如此规模的灵族,当然认为它们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对于李彦越来越信服的同时,岂会将未来,寄托在这素未谋面,一心只窝在自己地盘的蟠桃园灵身上?
迎着那一道道逼视,蟠桃终于直观地体会到,眼前这位在灵族中拥有了何等可怕的势力。
正面抗衡显然是不可能的,它一边防备着金刚的偷袭,一边进行着最后的挣扎:“这里是我的本体,你敢强来,难道不怕鱼死网破,反让群仙得利?”
李彦平静地宣布:“你没有这个机会。”
他伸出手掌。
蟠桃最为忌惮的金刚琢并未出现,反倒是一道流光更是从兜率宫中飞出,到达面前,任由其握住。
“紫金?”
蟠桃认出,来者正是深居简出,与世无争,至今没有下界的紫金红葫芦!
这件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时,昆仑山脚下仙藤所结的至宝,此时毫无保留地相助,瓶口一开,其内翻腾出难以形容的色泽。
真武玄岳内,万千灵族同时催动力量,屡屡丝线交错缠绕,化作光柱,直冲天宇,注入葫中。
得上下之力,李彦将瓶口瞄准天庭,发出曾为戏言,如今却成为现实的豪言:
“今日,我来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