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伴随着奏本重重放下,殿内的太监再度紧张起来,就连吕芳的动作都是一顿。
这些日子得天师入宫,万岁爷的心情愉悦了许多,连带着身边人也不用提心吊胆。
可自从百官的奏章呈上后,这位主子的神色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原因很简单。
严党的嚣张,清流的发难,都令嘉靖极不满意。
大明天子的驭臣之术,最为厉害的是缇骑四出,暗探遍布,时刻掌握那些重臣要员的动向,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势必有一个煊赫一时,甚至在某些时期,便是对中下层官员,也派人布控。
正因为能办到这点,对于严党大肆排除异己,提拔自己人,嘉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要顺着心意做事,不用自己人,也确实办不到。
可现在,嘉靖终于感受到尾大不掉的滋味。
严党的势力膨胀得太快,朝堂上过半要职都与其有所联系,其中不光是奸佞,更有能臣。
严嵩这些年间不只是害人杀人,也在用人。
国库靠着严嵩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靠着严嵩用的人去打仗,那些企图君臣共治的理学群臣,也要靠严嵩用的人压服……
当然,天底下有的是人才,永远不用担心无人当官,可清流的奏疏所列出的种种罪状,又令嘉靖大为不悦。
那一笔笔银钩铁划间,满是惊雷般的控诉,弹劾严嵩“朋奸罔上,窃主权威”,弹劾严世藩“颐指公卿,奴视将帅”,控诉严党“剥民膏以营私利,虚官帑以实权门”……
最终的结论,则是“今边事不振由于军困,军困由于官邪,官邪由于执政之好货,若不去嵩父子,陛下虽宵旰忧劳,边事终不可为也”……
且不说“宵旰忧劳”,到底是不是讥讽皇帝一直不上朝,真要按照这些罪状,会同三法司审理问责,那岂不是显得他这位大明天子纵容奸佞,是非不分?
“陛下,陆都督求见!”
嘉靖心头怒火翻腾,正将一个个上书的官员名字记下,决定即便严党撤下去,这些人也休想上位之际,内侍禀告。
很快陆炳入内,拜倒在地:“吾皇万岁!”
嘉靖抬了抬手:“免礼,查证得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倒不是不相信陆炳,恰恰相反,换做别人,作为严世蕃的儿女亲家,平日里又多有往来,在这样的大桉中肯定要避嫌了,但嘉靖对陆炳确实信任,再加上越是大桉,锦衣卫越要由这位大都督坐镇,还是由其出面。
主要还是罪名确实不好定……
陆炳了解这位的喜恶,知道很多事情是万万不能认下的:“回禀陛下,弹劾严阁老的罪名并未查实,其中多有谩言构扇,并不属实。”
“嗯。”
嘉靖从鼻翼里应了一声,稍稍满意,又露出征询之色。
如果仅仅是这个消息,陆炳母须亲自入宫,派人向司礼监递个折子就行,接下来的转折才是关键:“然白莲教徒现于京师,恐与严世蕃有关!”
嘉靖稍稍一怔:“白莲教?”
陆炳道:“白莲教早与鞑子勾连,贼首萧芹被俺答贼拜为国师,庚戌年间,俺答贼侵边,亦有白莲教引路,昨日查抄了一处据点,其中正有贼子与严世蕃的书信往来!”
嘉靖脸色顿时沉下,眉宇间杀意毕露。
庚戌之变是他永远的痛,甚至怀疑龙气的衰退,与那件事也有莫大的关联,毕竟国都被围,实在是颜面扫地……
而蒙古人打到北京城下时,严嵩确实下令紧闭城门,放任鞑子在外面烧杀掳掠。
是与白莲教勾结么?
理智告诉嘉靖,这更可能是一种不愿意明军的虚弱暴露,干脆消极避战的掩耳盗铃,但严世蕃会不会与白莲教书信往来,还真是未知之数,毕竟此子太过猖狂,行事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嘉靖眼睛突然一亮。
清流目前弹劾的罪名,都不顺心意,若是以勾结白莲教定罪,倒是很符合要求!
“怎会如此巧合……莫不是锦衣卫构陷?”
念头再动,嘉靖的眼神里流露出异常,落在这位奶兄弟身上。
陆炳虽然低垂着头,看不见天子在短短时间内复杂的情绪变化,却也极为敏锐地察觉到那股审视的目光,身体极力放松,表露出自身的坦然。
说实话,别说嘉靖怀疑,从白莲教据点里搜出信件时,他都不能确定,到底是有人在背后暗暗推动,还是真就严党气数已尽,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捣毁窝点,获得证据。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不是锦衣卫所为,陆炳秉着忠诚之心,该如实上报。
嘉靖看了又看,视线里的锐利稍稍收敛,有了决断:“此事你不要出面,首辅获罪,可一不可再……”
陆炳先是一惊,然后醒悟过来,暗暗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叩首:“多谢陛下保全!”
昔日首辅夏言的倒台,陆炳就参与其中,发挥作用,如今再将首辅严嵩拿下,凶威就太过了,他可是锦衣卫头领,到时候满朝文武恐怕都容之不下,非得置于死地不可。
陆炳意识到这点,马上生出退避之心,连连叩首,感谢天恩。
嘉靖微微颔首,这位奶兄弟最让他欣赏的一点,就是知进退,从不居功自傲,如此才能坐稳锦衣卫掌卫事的位置:“你将白莲教的事宜好好整理,准备交接……”
“是!”
陆炳领命,心中默默想道:“便宜徐甘草了!”
他不太喜欢徐阶,总觉得那唯唯诺诺的甘草国老,过于隐忍,甚至到达了两面三刀的地步,但现在自己不出面,斗的又是严嵩,负责接手的当然是徐阶。
然而接下来嘉靖的话语,却让他怔住:“白莲教事宜,交由天师审问。”
陆炳稍加愣神后,倒是心悦诚服:“陛下圣明,天师确实最为合适。”
那位自从入京后,就深居简出,在利益纠葛上面,与严党和清流的接触最少,而涉及白莲教,关乎宗教事宜,出面亦是合情合理。
陆炳并不知道,嘉靖还考虑一点,近来的接触,觉得天师越来越有出尘之气,未免这等谪仙般的人物飘然离去,归隐深山,还是多与世俗产生纠葛为好。
大明天子挂念的目标,此时正位于太液池前,静立修行,周身四大符咒环绕。
【四大违和】理论上永无尽头,并且每一轮都比前面的难度翻倍,李彦现在感受到的,就是第二轮考验。
不是单纯的难度翻倍,地水火风四大元素之间,还产生了某种奇妙的交互反应,正如五行相生相克。
九叶化作道童,位于身后,小倩也高高兴兴地飘在身后,一起享受这修行的安宁时光。
因此当陆炳前来时,她还挺不开心,直到听了来意,才转为欣然:“天下苦严党久矣,正该由先生出手!”
毕竟恢复公主身份,称呼必须要变,只是话语里的喜意,还是那么直接。
九叶努力压抑住笑意,兜兜转转一圈,居然让老爷负责此事,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李彦没有故作推让:“除恶务本,义不容辞。”
陆炳跟这位救命恩人合作不是第一回了,交接起来极为顺畅,但出于好意,还是补充了一句:“此桉主在严世蕃,不可波及过甚。”
李彦却没有接受,坚定地道:“一旦查明罪证,严党首恶,当属严嵩,岂能饶恕?”
陆炳面色微变。
他和徐阶一样,都担心嘉靖念及旧情,准备对严嵩网开一面,专门盯着严世蕃打,反正将那位小阁老拿下,严党也树倒猢狲散了,母须赶尽杀绝。
历史上同样如此,倒严党不倒严嵩,那位八十多岁的首辅,最终回到家乡,一个人孤苦伶仃,人生的最后几年,靠吃祭品度日。
惨么?
似乎很惨,毕竟与之前的内阁首辅,简直是天差地别般的待遇。
但与严党做的罪孽相比,又太轻太轻了。
严嵩乃是母庸置疑的首恶,党羽最大的保护伞,倒严党不倒严嵩,就如同扫黑除恶,把黑社会老大给免罪一样,本来就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陆炳看出了决心,回到锦衣卫驻地后,越想眉头越是紧皱。
倒不是完全担心李彦,天师超然于朝堂之外,严党难以奈何,关键是自己缉捕白莲教徒,搜出勾结秘信,已经与对方撕破脸皮了,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他不敢怠慢,唤来朱四:“你去跟着天师,若有变故,立刻来报!”
朱四领命而去,数个时辰后,就传来令陆炳错愕的消息:“天师给严嵩定的第一个罪名,是严氏府邸违制?”
这倒是万万没想到的。
如果按照制度的话,如今开国两百年,早就没有遵循太祖定下的章程了,自己的豪宅是不是也僭越了?
不过紧接着,陆炳就知道,母须担心宅邸规模了,因为朱四再传消息,真正的罪名不是违制,而是严氏父子扩修宅邸,是为保富贵荣华,侵占地脉龙气。
陆炳缓缓起身,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这样的罪名,唯有天师能够定下……严嵩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