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三年不见,但是记忆却丝毫没有变得模糊。
失败的烙印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让耻辱淡忘,反而在从赌博所带来的短暂的麻醉之中清醒之后,让痛苦变得更加清晰。
“莫言?”何震惊叫出声,见那人循声望了过来,何震心中更无怀疑,一种又悲又喜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让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怪异:“真的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莫言是受了周逸轩的指示,来找邹老板的。先是说了一些老家发生的事情,然后便告诉他今日浙江帮不在,让他小心有人来捣乱。此时赌客已差不多散尽,莫言便准备起身离开。
听到有人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莫言也很是意外。最近这两年,他当上了浙江周府的管家,一直很少外出,这次进京,也是为了采办年货而来,却不想竟能遇上熟人。于是便仔细地打量着何震,一时半会却也认不出来。
“怎么,不记得我了吗?”何震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四下看了看,向前迈出了一步,便又站住了:“三年了,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站在莫言身后的邹老板一眼看到何震,也是有些意外。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是周家的亲戚,但是这位莫管家在周家的地位却远高于自己,便趋前一步,在莫言的耳边低语道:“老莫,你忘了,三年前,何记绸缎,何震……”
“哦——”莫言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立刻露出习惯性的笑容。他原本就是方面阔耳,浓眉宽额的忠厚之相,此时一笑,更给人一种诚挚友善的印象。
“原来是何大少爷!三年不见,何少爷别来无恙?”莫言满脸久别重逢的喜悦。
“三年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原以为你再不会出现,想不到竟在这里被我撞上!”何震一脸悲愤之色。
“何家的生意一向可好?何少爷年轻有为,何家的生意想必也是越做越大吧!咦,我怎么听说,这两年一直都是你妹妹在打理?看来,何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啊!”莫言真诚地赞美着。
“你可知道,三年前那件事,你几乎毁了我整个人生!你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何震怒气上涌,已是变得面红耳赤。
“对了,何少爷今天不是和家人一块儿出城赏雪吗?怎么又跑来这里了?今天手气如何?呵呵,一定是赢了不少吧,恭喜恭喜!有没有打算请老朋友喝一杯?”莫言显得很是亲热。
“朋友?亏你还有脸提这个词!”何震顿时暴跳如雷,吼道:“想当初,我对你是何等信任,待你更是如兄弟一般,而你,却又是如何对我的?这便是你的待友之道吗?”
“咱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已。”莫言坦然一笑,道:“站在你的立场,我或许是有些不该,可站在我的立场,我那么做就是理所应当。再者说了,做生意原本就是尔虞我诈,我也是一番好意,让你懂得了便宜莫贪的道理,你该体谅我的良苦用心才是啊。”
“好一张利口!”何震被气得怒不可遏,指着莫言的鼻子,咬牙切齿道:“能把坑蒙拐骗之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把卖友求荣之举讲得这般顺理成章,我今天才是真的长了见识,知道了什么叫做人面兽心!”
“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莫言点头笑道:“能学到这些,你也该交点学费,更何况,也不过才区区八千两嘛,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年轻人,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一点!”
“你说得有道理。”何震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跟莫言在这里斗嘴磨牙,而是尽快安全离开这里。莫言适才无意中提到了赏雪之事,让何震陡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这莫言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在暗中监视何家?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紧接着,又联想起杨天义的反常举止,顿时,对家人安危的担忧,已是盖过了对莫言的愤恨。何震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冷笑一声说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何家大得让你无法想象,让你后悔不该教我这些道理!”
“是吗?何少爷志气不小嘛!”莫言满脸诚恳地说道:“不过,若是有一天何家撑不下去了,也别忘了找我这个老朋友帮忙啊。我估计,这一天可能不会太远了。”
“还有,你说错了一句话,”何震并不理睬莫言的威胁,只是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告诉你,真正的朋友,是用来互相扶持的。你所出卖的并不是朋友,而是你的良心!”
“良心?良心也能卖吗?”莫言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若是你出得起价钱,我这个人卖给你又有何妨?”
莫言说着,瞟了一眼地上码放的银箱,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何少爷今天好像真的赢了不少钱嘛!”
邹老板自打从荷官那里知道了何震今天的战果,眼睛便一直没离开过那些箱子,心疼得好似在滴血,此时听莫言提及,终于等到机会插话,便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个数字。
莫言吃了一惊。他今天来**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提钱。周延儒自当上首辅之后,来自各方面官员的贿赂倒也收了不少,只是在崇祯眼皮底下也不敢太过张扬,大部分便存放在了邹老板的**内。这里平时守卫森严,又有北城兵马司暗中关照,倒也从未出过问题。
莫言此趟负责采办的所谓“年货”,便是放在这里的十万两银子。此刻听说何震一下子便要带走一万两,他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了。想到此时浙江帮在城外应该已经得手,莫言更是有恃无恐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何少爷,你这可就有些不够意思了。我骗了你八千两,你却要从我这里拿走一万两,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我明明赢的是**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何震不解地问道:“邹老板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急了,难道你们是一伙的?”
邹老板显然是失去了耐性,恶狠狠道:“少废话!今天银子你是甭想带走了,人,也得给我留下!关门!”
正在这时,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粗豪的声音:“呦,这是谁呀?做生意这么霸道?赢了钱就不让走人了?”
邹老板逆着光线向门口看去,虽看不清脸庞,可是从声音和体型已经认出来人是谁,不由暗自心中叫苦,却是满脸堆笑道:“嗬,这不是山爷嘛!今天怎么有雅兴光顾小店?快请进来喝杯热茶吧。”
莫言见此情形,便知事情不妙,他脸色转得极快,向门口望了望,已经又换上了一副极具迷惑性的笑脸,说道:“既然邹老板有朋友来,那我就不打搅了,告辞!”
“莫老板慢走,下次想赢钱就再来啊,不送了!”邹老板立刻会意答道。
“你的茶我可不敢喝,上次你让马老三对我下黑手,这事儿我可不敢忘,”韩开山揶揄一笑道:“要是我喝完水就一命呜呼了,我手下百十号兄弟你帮我养活啊!”
邹老板干笑一声,说道:“山爷开玩笑了,我哪敢冲山爷下手啊?这一定是误会,马老三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的话您可不能信!”说着,冲身边的荷官使了一个眼色,那荷官便转身从后门离开了。
韩开山看在眼里,却也并不在意,说道:“你或许是真不敢下手,可是有人敢就行了。”说着,伸手拦住想要离开的莫言,“这位朋友面生得很,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没有我的命令,不管谁跨出此门,恐怕就要血溅当场。”
莫言满脸惊惶地说道:“山爷是吧,在下是外地来京做生意的,因为手痒来玩了两把,跟这**没有任何关系,还请山爷网开一面,咱们就当交个朋友,日后山水相逢,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韩开山放声狂笑:“哈哈哈,跟你做朋友?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管你是什么人,此刻便请稍安勿躁,等我办完正事再说!”
莫言一脸善意的微笑,说道:“山爷要办大事,在下怎敢打扰?只是在下约了些兵马司的朋友见面,若是再不去,怕是他们要找了来,耽误了山爷的好事,那在下可就过意不去了。”
韩开山微感错愕地瞥了莫言一眼,心中暗想“说不定,今天竟会意外钓到一条大鱼”,却将脸转向了邹老板,说道:“我一直在门外听你们聊天,见你们说得开心,就忍不住想来凑凑热闹,顺便告诉邹老板几个好消息。”
邹老板此刻有意拖延时间,便热情地吩咐道:“来人啊,给山爷端把椅子,再沏壶好茶,还有,把炭火炉子也搬过来!”
“邹老板不必忙活了,等你听了我的消息,恐怕就笑不出来了。”韩开山一脸嘲弄地说道:“其一,除了你这间赌坊,浙江帮旗下的所有**、窑子、茶楼、客栈等等,现在都已改姓韩了。”
邹老板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干巴巴地说道:“恭喜山爷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好说好说。”韩开山微微一笑说道:“其二,这间场子的前门后门还有地道,我都派人帮你看着了,外面你那些放哨的弟兄,也都被我请去喝酒了。这么冷的天,让他们站在冰天雪地里,我可是不忍心。”
“韩老大一番美意,在下替兄弟们谢过了,改日邹某定当登门道谢!”邹老板得知消息传不出去,已是变得焦躁不安。
“好说好说。”韩开山双眼一瞪,语气变得辛辣无比:“其三,我听说,北城外有人发现盗匪出没,锦衣卫骆大人派了一队人马前去剿灭,这会儿,想必已经凯旋回城了。”
韩开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邹老板和莫言,不无得意地说道:“只是骆大人想不到,他在外面剿匪立功,我却在这里拣现成便宜,他要是知道自己白忙活一场,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哈哈哈!”
邹老板再也按捺不住,恼羞成怒地说道:“姓韩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分量,就敢到我的地盘上撒野!”
“我有多少分量,一会儿你自己慢慢掂量吧!”韩开山暴喝一声:“弟兄们,都进来吧!把这里的人统统给我带回去!尤其是这两位,一定要给我好好招待!”
韩开山等邹老板等人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才转向一旁看得有点目眩意迷的何震,笑呵呵地说道:“何老弟,要不你带上银子先回去吧,马车在外面已等候多时了!”
何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杨天义给自己安排的保镖,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韩开山!这个面子可真够大的!何震忙连连道谢,韩开山便吩咐手下将银箱装上马车,然后又派人送何震回府。
转过身来,韩开山环视了一眼邹家**,语气冰冷地说道:“给我搜!把所有的银子统统带走!都麻利点,姓骆的马上就要来了!”
吩咐完一切,韩开山抄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脸上却毫无喜色,反倒是一脸忧心忡忡:“三弟,你现在怎么样了?可是回来了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天义悠悠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之中,洞口挡着一块巨石,洞外已是漆黑一片。身旁一个火堆在熊熊燃烧,而何雪便坐在一边,正望着火焰愣愣的发呆。
“钟寒呢?”杨天义浑身无力,虚弱地问道。
“你醒了?”何雪惊叫一声,然后神色古怪地看了看他,低声说道:“他走了。”
“走了?没留下什么话?”杨天义看出何雪表情有异,便问道。
“他说,只要你不死,他就要收你为徒。他还说,想不到周逸轩让他杀人,竟会给他杀出个徒弟来。”何雪神情突然有些扭捏,“就说这些,没别的了。”
“真的吗?”杨天义嘴角微微上扬,难以置信地问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