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杨天义既是熟悉,又有些陌生。
在去沈阳的路上,他曾与这个声音的主人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死经历,也曾成为配合默契的表演搭档。而在沈阳城中,他又与声音的主人产生过深深的隔阂和误会。
两人上一次交谈,还是在皇太极生日那天,他在送张海他们离开沈阳之前,与她简短地聊了几句。虽只是寥寥数语,两人却也是不欢而散。
自回到锦州之后,他一方面忙于军政事务,分身乏术,一方面又觉有愧于心,见面尴尬,近一个月来,除了偶尔打个招呼之外,竟是没能有机会与她好好谈过。
他也曾有数次想要主动去找她,可每次当他鼓足勇气走到门口,便觉得心乱如麻,早已想好的话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只好在门外彷徨徘徊,最终还是静静离开。
眼见着京城已是遥遥在望,杨天义心中也越发地惴惴不安起来。
此时此刻,当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浑身猛地一颤,便带着几分紧张与慌乱,疾步上前将房门打开。
“阿秀!是你啊,快请进,进来吧!”
“杨大哥,”阿秀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轻声说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非常罕见的,杨天义的大脑居然有些秀逗,便不假思索地说道:“没睡没睡,我一直在等你呢!”
阿秀俏脸一红,却是把头垂得更低,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抬脚跨入了房门。
杨天义随手便将房门掩上,转念一想,又担心阿秀误会,便将房门又打开了一半。
就在他要转身之际,忽又想起此刻两人的谈话可能涉及机密,便赶紧将房门重新关紧。可他才把门闩插入一半,又觉得若是让紫星发现了,恐怕会怀疑二人另有私情,迟疑了一下,便再次将房门打开了少许。
“杨大哥,”见杨天义站在那里跟房门较上了劲儿,阿秀只看得莫名其妙,尝试了几次,终于还是面带羞涩地低声说道:“要不,你还是把门关上吧。”
杨天义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最终还是将房门紧紧关上了。
“阿秀,你快坐啊。”
杨天义几乎可以肯定阿秀深夜前来的用意,可是他的脑子里此刻一片空白,满腹的心语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是手忙脚乱地忙活着,嘴里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句话:“阿秀,你喝点儿水吧,来,再吃点点心,尝尝这个……怎么?噎着了?快喝水,喝水……”
阿秀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又使劲地推开了杨天义硬塞过来的水果,便连声说道:“杨大哥,你别张罗了,我来是有话想跟你说的!”
“哦,有话说?好,好,你说吧,我听着呢。”杨天义也觉得自己客套得有些过分,便抄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阿秀的对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说出最后的判决。
“琪琪跟我说,我之所以能留下来,完全是因为你在帮我。”
“嗯?”
杨天义的思维顿时有些混乱:分明是我在求你帮忙,怎么又变成我在帮你了?
是逻辑出了问题,还是我脑子出了毛病?
“她说,皇太极原本是答应过格日桑的,后来又把她嫁给了你,所以,他就打算让我去。格日桑倒是很乐意,可你却说什么也不答应。”
杨天义听得直发懵: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咂摸了好一阵子,他才有些想明白了:似乎是皇太极为了安抚格日桑,便想以阿秀顶替琪琪嫁给他。
有这事儿吗?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而且,连反对票都已经投过了?
“这个嘛,好像——”
“她还说,你本来对莽古尔泰恨之入骨,之所以没杀他,还把他放回去,完全是为了跟皇太极交换。也正是因此,他才答应饶了爹爹和杂耍团,也不再跟你要我了。”
交换?怎么换?
用一位王爷换一个女人?
军国大事,怎么听着跟玩过家家似的?
琪琪这丫头,编故事编得也太不靠谱了吧?
“阿秀,她这是——”
“她是想让我明白,你为了保护我,可以连刻骨仇敌都放过,这是真心对我好!我若是懂得知恩图报,就应该……应该以身相许才对。”
我的天啊,琪琪这也太能忽悠了吧!
原本是该自己感激不尽的事儿,怎么到她嘴里,反倒成了阿秀要感恩戴德了?
这叫什么来着?
反咬一口?还是倒打一耙?
杨天义只觉得脑袋都大了:早知道琪琪这般胡编乱造,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差使交给她!
唉,遇人不淑,用人不察呀!
“阿秀,你别听她胡扯八道,这都是没有的事!”
杨天义一句话脱口而出,却是立刻发觉到其中或许有歧义,便又赶紧纠正道:“不不,阿秀,你别误会,我不是说我对你不好,我是说莽古尔泰,我怎么可能为了你就不杀他?”
阿秀两眼一瞪,便直直地向杨天义看了过来。
杨天义越描越黑,说话也愈发地语无伦次:“阿秀,我的意思是,我放过他其实另有原因……虽然不是为了你,但我还是很在乎你……当然,我对你或许真的不够好……可关键是,皇太极怎么可能用你去顶替琪琪,你又不是公主……其实,公主也没啥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咱们也不稀罕……只不过,格日桑他也没脸……”
“我想当公主。”阿秀突然打断了杨天义驴唇不对马嘴的胡言乱语。
“你说什么?”杨天义微微一愣,却是立刻领会到了阿秀话里的意思,便连连摆手道:“别别别,阿秀,你不用这样,真的不用——”
“我不是要报答,我只是想帮你。”
“啥?”
“以前,我以为英雄就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阿秀淡淡一笑,便柔声说道:“现在我懂了,就算是像你这样的大英雄,也会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不,不,那什么,阿秀,我也算不上真正的英雄。”
“你当然不是!而且,你还是个大笨蛋!”
“呃~~”
“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该做这样的蠢事!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何必让琪琪在中间搅得乌烟瘴气?”
“噫~~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阿秀点了点头,道:“嗯。我还是喜欢跟紫星这样的人打交道。虽然我不太喜欢她,但我更不喜欢满肚子心眼儿的人。”
“阿秀,其实琪琪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只不过,她一直生活在宫里,整天都在勾心斗角,对谁都要小心提防,也就难免会——”
“你不用为她说话,我又不是在帮她。”
“阿秀……我,我谢谢你!”
阿秀说起话来依然是那么直来直去,这让杨天义既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又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阿秀脸上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却道:“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吧。”
“我知道我身份低贱,也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阿秀倔强地转过了头去,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便缓缓说道:“成亲以后,你可以不用理我,但你要把我爹爹接来,他年纪大了,一个人留在关外我不放心……我要在身边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
阿秀说着,声音一哽,两行满含委屈的泪水便顺着腮边无声地滚滚滑落。
杨天义胸口一阵发堵,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琪的麻烦这就算解决了,可是,阿秀的问题却又接踵而至。
自始至终,自己所考虑的都是如何让她来冒充朱琪,却是从未站在她的立场上,去体会她内心的感受。
婚姻,原本是一个女孩人生中最最神圣的事情,可阿秀却甘愿以此为代价,并以生命为赌注,来帮助自己——只是自己,不包括朱琪——渡过这道难关。
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将她一生的幸福束缚于这桩虚假的婚姻?
可是,自己又能给她什么承诺?
且不说两人的感情还远未发展到那种地步,只以她此时的心情,即便自己应许下什么,她又怎么可能相信?
算了,这事儿还是先不要着急,等以后慢慢再说吧……
阿秀的问题还可以暂且放放,只不过,另有一件事情,却已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三天之后,杨天义率领着三千多人随扈军队已来到了北京城下。就在他等待着崇祯召见的圣旨之时,一条令人吃惊的消息却抢先一步传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这一天的朝堂之上,兵部尚书张凤翼递交了一份奏折,以贪墨军饷、畏战释俘等多项罪名,言辞激烈地向崇祯弹劾刚刚上任的兵部侍郎杨嗣昌!
人人都清楚,杨嗣昌能当上兵部侍郎,完全是因为杨天义的举荐。那么,张凤翼的这番举动,其真正的目标便不是别人,而是杨天义!
对于张凤翼的做法,杨天义还是详知内情的。
杨嗣昌升任兵部侍郎,这本身就是对他功绩的一种肯定。以张凤翼殊无战功的文职经历,自然是能够感受到,杨嗣昌已经对他的地位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威胁。
但是,这还不足以让张凤翼如此急不可耐地做出反应。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他的职位本身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时任福建布政使徐辉日前上了一道奏折,举发泉州知府钱文铎在任期间,贪污海关税银、包庇纵容走私、暗中勾结海盗,容忍放任邪教,其行为已是罪大恶极,理应罢官抄家,处以极刑。
想那钱文铎乃是张凤翼的门人,一旦将他查办拿问,十有八九,张凤翼便也难脱干系。
此外,一些都察院御史和地方官员们也呈上奏章,矛头却是直指张凤翼本人:告他克扣部队军饷物资,以至于多地都出现军械枪炮、军粮军衣短缺不足的现象,严重影响了部队的军心稳定和战斗实力。
这些事情,足以令张凤翼焦头烂额了。
失去了温体仁和刑部等保守派势力的支持,张凤翼在朝中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加之他已看出崇祯正在借机清理保守派的用意,若是再不有所行动,只怕这个兵部尚书当不够一年,自己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于是,他便选择了向立足未稳的杨嗣昌开刀!
明眼人都知道,杨嗣昌和徐辉一样,都是杨天义的人。那么,只要能扳倒杨嗣昌,也就是对杨天义的一个沉重打击!
只可惜,他的想法虽好,却是找错了对象。
好啊,你想倒打一耙,那我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杨天义怒冲冲地一拍桌子,便“忽”的一声站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