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枫说话爱卖关子,这一点已是众所周知。
他在幼年时期便被当作家族事业继承人的不二人选,爷爷宁山白为了锻炼他的独立思考能力,便经常用这种方式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且必须由他自己来想出答案。
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他与人交谈的一种习惯。
但这一次,他话刚一出口,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觉,便自嘲地一笑,又接着道:“三弟,我的意思是说,你真打算跟曹公公对着干吗?”
“说心里话,我也不愿这样。”
对于宁采枫,杨天义是毫无保留的。
追根溯源的话,杨天义踏入官场的第一堂课,便是来自于宁采枫的启蒙教育。因此,在他的心里,这位宁二哥便如同他的智囊一般。
虽然还不清楚宁采枫的来意,但此时杨天义最想听到的,还是他对此事到底有何看法。
“二哥,就凭我现在的能耐,恐怕也不是曹公公的对手,斗的结果,顶多也就是两败俱伤。更何况,我也不觉得我跟他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
“三弟,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宁采枫拍了拍杨天义的肩膀,脸上微微一笑,便又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党争,那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稍有不慎,就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杨天义眼睛一亮,已是看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本质。
宁采枫拉着杨天义一起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不管是曹化淳想利用你去对付周延儒,还是郑尚书想借你之力去打击曹化淳,其实都逃不过党争二字。这是皇上最不喜欢看到的事情,却又是他最喜欢用的一种手法。”
“嗯?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宁采枫便开导道:“你想想,当皇帝的最害怕什么?莫过于手下的大臣打成一片,同声同气。这就是结党!凡结党者,必为营私。这个‘私’,或是个人私利,或是党派私见,都是皇帝深恶痛绝之事。
“为避免形成结党局面,做皇帝的往往要故意制造大臣们彼此不合、互为政敌,用大臣们之间的内斗,打破大权独揽的可能。权力得到了制约平衡,皇帝的日子也才过得安稳。这便是帝王心术!”
“哦,我懂了,”杨天义沉吟着说道:“皇上无法杜绝结党,便只能利用党争。这就叫做以毒攻毒。”
“三弟见得透彻!”宁采枫夸赞一句,又道:“所以说,郑尚书要联名上书弹劾,本身便已犯了皇帝的忌讳。你若是参与其中,先不说最终成败如何,你的仕途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杨天义听着,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再者说来,郑尚书也绝无成功的可能!”宁采枫斩钉截铁道。
“这又是为何?假如说,加上我的那个证据呢?难道也——”
“肯定不行!”宁采枫坚决地摇了摇头,“郑尚书他们只是凭着一股书生意气,又以忠臣自居,可惜他们却看不透一件事情:但凡聪明的皇帝,绝不会希望自己的手下全都是忠臣,而没有一个奸臣!”
有了前面的铺垫,杨天义很快便理解了这句话:“嗯?啊,我知道了,这就是鲶鱼效应!”
“鲶鱼效应?”宁采枫却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词汇,听完杨天义的解释后,便呵呵一笑道:“三弟言之有理。更何况,曹化淳也并非什么奸臣,在我看来,大部分时候他所做的事,都是皇上借他来表达自己的意志罢了。”
“二哥,我全明白了!当初让我到西北当钦差,其实就是皇上的意思,却是由曹化淳提议的。这么说来,曹化淳推荐杨鹤去当三边总督,也应该是皇上为了平叛所做的一次尝试罢了。”
“没错!很多事情,如果由皇上亲口来说来做,一旦出了差错便毫无转圜余地,皇上也不得不承担所有的责任。所以说,曹化淳就是专门替皇上说话、替皇上背黑锅的人!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忠臣!”
“二哥!”杨天义心悦诚服地说道:“想不到,你竟然看得如此透彻!你不当官,实在太可惜了!”
“当了官,我也会像郑尚书那样身不由己的。”宁采枫苦笑一下,说道:“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无利而清。旁观者若也进入局中,非逐利而无法生存,便再也无法保持清醒了。”
“二哥,你的意思是,我是不是该退出棋局了?”
“恰恰相反!你若不入棋局,我的这份清醒,便也毫无意义了。”宁采枫坦诚地说道:“看棋的高手,却未必就能下得好棋。这盘棋,便由你来下,我来旁观,咱俩这才叫相得益彰!”
“二哥——”
懂得了宁采枫的心意,杨天义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热,却又不愿被他看了出来,便转了头去,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道:“杨鹤在陕西做试点,山西是我试点,孙承宗在东北——要这么来说,撤换他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应该是的,但好像又不全是。”宁采枫字斟句酌地分析道:“今年年初,皇上曾亲临宁远巡视,而修筑大凌河城,也是得到他的首肯的。如今城未修好,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上要不说点儿什么——”
宁采枫皱着眉头用心思索,说话的节奏也放慢了许多:“我觉得,皇上是想在百官上折弹劾之前,便让曹化淳抢先发言,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方面能让大臣们解了怨气,反而去考虑罢免孙承宗的后果……”
宁采枫渐渐地已是想通了,便舒展了眉头说道:“另一方面,你也看到了,像郑尚书这样的官员,一定会站出来激烈反对,结果就是,皇上保护孙承宗的目的也就实现了。”
杨天义只听得恍然大悟,叹为观止:“利用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心理,来达到保护的目的,曹化淳成了挡箭牌,皇上则可以免受指责,这一招,用得实在是太绝了!”
“所以说,郑尚书他们想要借此机会扳倒曹化淳,方向上便已经错了。三弟,你若是也来掺和,不但会得罪了曹化淳,而且还会失宠于皇上,那你以前的功劳,可就全没了!”
“多谢二哥提醒,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皇上必定还要派兵救援,杨嗣昌,很有可能就是皇上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宁采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但以他的身份,想要带兵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你刚刚在山西打了胜仗,正是皇上最看重的人,他偏在这个时候急召你回京,难道说……”
“看重我?我看未必吧?”杨天义撇了撇嘴道:“让我回来,却又不见我,倒先把我的女人都叫进宫里,我觉得,他分明就是不信任我,想用她们做人质来强迫我——”
“人质?哈哈哈哈……”宁采枫大笑着打断了杨天义的话,脸上却又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道:“没关系,等你明天见了皇上,应该就知道原委了。”
“明天?但愿明天能早点见!”杨天义正无奈于有家不能回,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二哥,咱们聊了这么久,你还没说你干嘛来了呢!”
“我嘛,”宁采枫嘿嘿一笑道:“我今晚来,其实是为曹公公当说客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