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义乍听此言,先是吃了一惊,心中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原委。
这是一群什么兵?说白了,就是皇上的御林军。
而且,与一般的军籍世袭的部队不同的是,这群士兵绝大多数有着显赫的家世。他们之所以来当兵,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而已。因此,虽然从事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职业,但他们所做的,往往却是最轻松最安全的事情。
便如这次的出征,他们所负责的只是押运工作,一路之上都有地方军队随从护卫,根本不需要他们上阵杀敌。即便是两个月前,与王嘉胤大军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爬上山顶,放炮呐喊摇旗助威而已。
可以这样说:他们虽然是军人,但还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的洗礼。
面对这样一群一贯养尊处优的士兵,又有什么能打动他们?
百姓的生命?恐怕不行。甭说这韩城与他们毫不相干,即便是“己巳之变”京城遭袭之时,在城外浴血杀敌的也不是他们。
高爵与厚禄?也不必考虑。他们之中,有大半的人刚一出生便世袭了祖荫,这些东西在他们心中只怕也难起什么波澜。更何况,自己尚且无爵无位,又能拿什么来赏赐他们?
威吓或哄骗?更是想都别想。他们是跟着皇上混的,什么世面没见过?自己一个布衣钦差,凭什么能震慑住他们?而且,贼军的上万人马就在城外,己方却仅有这五百士兵,这种真真切切的巨大差距,是仅靠哄哄骗骗就能视而不见的?
杨天义思来想去,却也不知该如何做好这战前动员工作。左顾右盼之间,他看到了站在身边的皇甫涵。
皇甫涵,这个东厂档头,这个东厂厂督派来监视自己的人,此刻,也正一脸热切地看着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杨天义的心中忽然一阵激荡,他猛地转过头来,对着面前的士兵们一声中气充沛的高喊:“弟兄们,请大家听我一言!”
周围的人听到杨天义以“我”自称而不用官称,脸上皆有惊讶之色,便纷纷向他望去。
原本有些嘈杂的广场上,也渐渐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没错,这的确不是你们的任务,我也确实没有权力要求你们去送死!”杨天义的眼神忽然变得凛冽威严,他向下环视了一眼,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用一种无可争辩的语气断然道:“但是,你们也要记住,从你们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保家卫国,就是你们的天职!”
“我也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缺,爵位、金钱,你们也根本不放在眼里。说句该杀头的话,你们虽然来当兵,但根本就没想过要打仗!对不对?你们敢不敢承认?”
杨天义看着士兵们低下头默然不语,便大声喝道:“怎么,没人承认吗?好!好!看来你们的心里面,还有点儿军人的血性!”杨天义顿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喝问:“那我再问你们,你们怕不怕死?怕不怕?”
士兵中依然没有人回答。
杨天义微微一笑,语气变得有些随和,“你们不好意思说,是不是?那我先说了,我怕!”杨天义说着,一把将皇甫涵拉到身边,大声问道:“皇甫涵,你也说说,你怕不怕死?”
皇甫涵深深地看了杨天义一眼,躬身答道:“回大人,卑职也怕死!”
杨天义点了点头,抚着皇甫涵的后背将他推到众人面前,“你们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两个月前,乌龙岭下,就是他,在贼军的千军万马之中,背着俘虏踏破敌营!”
杨天义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说说看,他到底怕不怕死?”
在场的每位士兵,都曾亲眼目睹过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那种以一人对万人却无惧而往的强大气势,曾经让他们每个人都热血沸腾,也曾经让数以万计的贼兵胆战心惊!
他们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在那一刻,他那盖世无双的英雄气概,却早已深深震撼了所有的人,他也成为了他们心中的偶像——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过成为英雄的梦想,但当英雄的大门敞开的时候,又有几人敢于抓住梦想的翅膀?
这样的一个大英雄,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这样的一个大英雄,却亲口说出了“怕死”的话!
士兵们顿时群情激动起来,便有一些声音此起彼伏地叫道:“不怕!”
“他不怕死!”
“他怎么可能会怕死?”
杨天义神色庄重地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沉声说道:“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而且,我也从不认为,怕死就不是一个好士兵。问题的关键在于——”杨天义的声音突然变得豪迈无比:“他虽然怕死,却能够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他就是一个大英雄!大功臣!”
“弟兄们!”杨天义慷慨激昂地高声叫道:“当你们所做的事,足以让你们为世人所景仰的时候,死亡,就变得无足挂齿!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所没有的到底是什么——荣誉!军人的荣誉!尊严!男人的尊严!”
杨天义眼睛中充满着无可匹敌的霸气,猛喝道:“你们有没有?”
“没有。”士兵们垂首低声答道。
“你们要不要?”
“要!”士兵们齐刷刷地扬起头答道。
“你们还怕不怕死?”
“不怕!不怕!不怕!”士兵们威武雄壮地高声怒吼!
在这一刹那,士兵们的军人血性被完全点燃,畏战与惜命,也在阵阵的怒吼声中,被彻底地掩埋!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大明军人,你们是好样的!”紧接着,百姓们便一起大声呼喊:“好!好!好!”群情激扬的掌声,顿时响彻云霄!
在那位代理知县的身后,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也在为他们振臂高呼,手中一枚金光灿灿的大印,仿佛为他们打气般一上一下地挥舞着。
士兵们环顾四望,他们还不曾为这些百姓做过任何事情,便已得到如此热情的拥戴,这也让他们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当百姓们遭逢危难的时候,军人,就是老百姓的守护神!
“弟兄们!”杨天义一把拔出腰间的宝剑,剑指苍穹,“今日一战,我杨天义在此立誓——出征,我必第一个杀入敌阵,凯旋,我必最后一个踏进城门!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杨天义抬头望天,将自己眼中的热泪慢慢饮下,忽然面朝前方,大喝一声:“皇甫涵何在!”
“卑职听令!”皇甫涵趋前一步,单膝跪地,扬声答道。
杨天义解下随身的佩剑,交与皇甫涵手中,威风凛凛地命令道:“皇甫涵听令!战场之上,有胆敢后退半步者,斩!有胆敢乱我军心者,斩!有胆敢不听号令者,斩!”
杨天义声音再高出几分:“若我踏进城门时,尚有一兵一卒滞留城外,你便立刻斩我!”
“大人——”皇甫涵惊叫出声。
“你敢不遵我命令?”杨天义怒声呵斥。
“是!卑职领命!”皇甫涵颤抖着接过佩剑,眼睛已是模糊一片。
便在这时,一名在城楼上负责守卫的民壮跑了过来,跪在郑永民的面前,大声道:“禀报知县大人,贼军已经从西边杀了过来,离咱们只有四五里地了。”
“嗯,本官知道了,继续严密防守,贼军一旦攻城,立刻报于我知!”郑永民的业务丝毫不见生疏。
“是!”那民壮答应了一声,却是并不起身。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郑永民微感诧异地问道。
“回大人,那贼军前锋改变了方向,好像,好像并不是冲我们来的。”那民壮小心翼翼地答道。
“贼兵阴险狡猾,此举多半是意图迷惑,告诉每个人,密切观察贼军动向,不可有丝毫轻忽懈怠!去吧!”郑永民下令道。
“遵命!”那民壮大喊一声,便领命去了。
杨天义见士兵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仔细地侧耳倾听了片刻,便吩咐道:“王参将,你带领弟兄们练习练习刺杀动作,记住,号子要喊得狠一些!越响亮越好!”
然后,杨天义便拉着郑永民的手,一起登上了城头,抬眼向不远处正扑面而来的贼军望去。
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杨天义低声对郑永民说道:“伯父,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支贼军并不是来攻打韩城的。”
郑永民对这打仗之事并不擅长,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听杨天义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问道:“天义,此话怎讲?”
“伯父您看,贼军距城如此之近,却是既不摇旗,也不呐喊,而且阵型亦是散乱,队伍之中,也未见任何攻城器械。”杨天义指着贼军的队伍,向郑永民解释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贼军这不是要攻城,而是在逃窜!”
“啊?!”郑永民一边听着他的分析,一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凝神观望,似乎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便问道:“天义,你这么说,可有几分把握?”
杨天义摇了摇头,却也没有接话,只是说道:“伯父,待会儿我带人杀出去的时候,您就组织些百姓,站在城中大声喊杀便是。还有,只要贼兵不来攻打,就不要关闭城门。”
这时,贼军的前锋已从南门外绕行而去,城下正绵延而行一眼望不到头尾的,却净是一些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难民队伍,别说是刀枪剑戟了,便是连军旗战鼓也瞧不见一面。
眼看日已偏西,杨天义不敢再多耽搁,向郑永民叮嘱了一番之后,便下了城楼,来到广场之上,满意地看了看军容鼎盛的士兵队伍,大喊一声道:“弟兄们,为了荣誉而战!杀呀!”
“杀!杀!杀!”士气高昂的喊杀声再次惊天动地!
紧接着,北门大开,杨天义一马当先,带领着这群刚刚脱胎换骨的士兵们,气势汹汹地便杀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