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年约三四十岁,脸型瘦削,一双不大的眼睛中闪烁着精明之色,颌下一缕山羊胡须,身穿绸缎长褂,外套羊皮坎肩,看样子分明是个师爷。
杨鹤抬眼瞄了一下那人,却是没有说话。
那师爷先是喊来一个家仆,给杨鹤重新端上一杯热茶,然后又将地面清扫干净,等那仆人退出后,这才笑呵呵地对杨鹤说道:“东翁,您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啊?”
“开心?你教老夫如何开心得起来?”杨鹤一脸忿忿不平,沉声道:“老夫好话说尽,便是顽石也该点头,哪知这些家伙竟是铁石心肠!什么国家兴亡,百姓疾苦,对他们说来更是对牛弹琴!满脑子只有自己那点儿蝇头小利,商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在商言商,他们这么做倒也是出于本性,更何况他们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东翁却也不必跟这些小人一般见识。”那师爷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双小眼连连闪烁,面带笑意地说道:“而且依学生看来,东翁今日已是大胜,该当高兴才是。”
“哦?”杨鹤转过头,看着师爷的眼睛,疑惑地问道:“安师爷,你此话怎讲?”
安师爷微微一笑道:“东翁,您今晚这一席话,虽未能让他们放弃追债,却是也不再索要利息,这可是省下不小的一笔银子呢!您算算看,这一年下来,仅利息便要三四万两。东翁,难道您还不该高兴吗?”
杨鹤仔细地想了一下,觉得安师爷的话确也有些道理,脸上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了许多。
只听安师爷继续说道:“东翁,您也该清楚,这些商人本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能让他们做出如此让步,就已经是难于登天了。再者说,这些借款并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而他们的手上更有东翁的亲笔借据,想指望他们将本金也一笔勾销,似有得陇望蜀之嫌,怕是也不太可能。东翁倒也不必因此再耿耿于怀。”
杨鹤听完这番话,先是点了点头,忽地又勃然大怒道:“说起这借据,老夫就一肚子的火!你刚才也都听见了,你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鬼话!说什么当初是老夫要借银子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杨鹤盛怒之下,言语便有些激动,“当时的情形你也应该知道,老夫亲自派人上门请他们募捐,可他们呢?多的捐了不过百两,少的才只有十几两!这就是他们的善心吗?他们一顿饭的开销恐怕也不止这个数!偏偏还要振振有词说什么情愿乐输,绝无二话,这简直是,简直是鲜廉寡耻!”
安师爷却看得出来,杨鹤此时不过是发泄心中的牢骚,并未真的生气,便呵呵一笑道:“东翁息怒!这其中的经过大家谁不知道?招降纳叛需要大笔大笔的银子,朝廷却又无力支应,东翁此举,完全是为了社稷着想,其心可昭日月!”
安师爷谨慎地看了一眼杨鹤,接着说道:“东翁所做一切皆是出于公心,即便略有不当之处,想必皇上也会体谅,不致相与怪罪。唉~~现在想来,若是当初张渠没有出事,这件事恐怕早就解决,东翁也不至于如此为难了。”
杨鹤听了,神色一黯,默然片晌,随后长叹一声,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想不到咱们那么周密的安排,到头来却仍是功败垂成,天不助我啊!想那张渠死于非命,张松下落不明,至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张渠其实就是死在杨天义的手上。只不过由于杨天义追回官银之后便即失踪,因此郑永民在奏折中便也不曾提及,只说是被乡勇所杀,故而杨鹤也不知道其中的实情。
除了郑永民,了解这件事内幕的,还有崇祯、洪承畴和曹化淳。崇祯身为皇帝,自不必说。洪承畴与杨鹤素有嫌隙,也不可能告诉杨鹤。而唯一与杨鹤有些关系的曹化淳,却由于崇祯并未对杨鹤之责妄下断语,因此,在此案审定终结之前,老谋深算的他,便也不肯对杨鹤透露关于案件进展的只言片语。
加之杨鹤本就做贼心虚,对于深究此事也颇有些顾忌,于是便一直蒙在鼓里。
至于张渠的堂兄张松,也就是出尘子,先是被张海暗中所擒,后又被东厂秘密审讯以致瘐毙,却是只有郑永平和曹化淳知道他与此案的关系,外人根本就毫不知情,杨鹤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一直在房顶静静偷听的杨天义,到了这时,也终于弄清楚了这件扑朔迷离的韩城官银失窃案的来龙去脉。
三边总督杨鹤,在实施“以抚代剿”平叛策略的过程中,由于耗费了大量银两,引起了崇祯极为不满,也与他当初“不花钱,不打仗”的承诺背道而驰。在财政资金匮乏,民间募捐不力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暗中向本地富绅大举借债。
为了能够尽快地填补亏空,也为了能够挽回朝廷的信任,杨鹤竟打起了官银的主意,便安排张渠在韩城偷盗官银,并不惜以屠城为代价,引诱农民军王左挂部突袭韩城,试图掩盖官银被窃的真相。
由于杨天义的突然出现,使这个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杨鹤也就未能将这笔银子纳入私囊,以至于所欠债务亦迟迟无法归还,最终竟被债主们上门*债。
任谁也想不到,堂堂钦命三边总督杨鹤大人,竟然会是这官银失窃案的真正始作俑者!
虽然案情已经真相大白,但此时杨天义的手上仍旧没有任何证据。深受现代司法制度影响的他,并不认同皇甫涵那种“口供为王”的理念,因此,他觉得,要想向崇祯证明杨鹤有罪,就必须找到充分的事实证据。
现在,相关的人证已经没有了,那么,就只能从物证上入手。
那些富绅手上的借据,最多只能算是间接物证,并不足以证明杨鹤之罪。而最有力的直接物证,莫过于郑永平找到的那些书信,但这些书信若想发挥效力,还需要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杨鹤的笔迹,还有那个密码本。
杨天义一夜偷听之下,居然发现了案件的真相,便觉得有些喜出望外。待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杨天义继续趴在那孔洞上凝神细听时,屋内两人的谈话已是接近尾声。
“……便是找到了那些书信,他们也是一筹莫展,东翁大可不必担心。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尽快把这个钦差打发回去,以免他呆得久了,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遇见了赵东煌那些人,恐怕就要另生波折了。”
杨鹤连连点头称是,便询问安师爷有何计策。
安师爷手捻胡须,沉吟片刻道:“最近,又有两座县城被贼军攻下,东翁最好是从这里想想办法。依学生愚见,东翁可将这两处军情推迟几天上报,只称城陷之事是发生在拨款运抵之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见杨鹤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安师爷便解释道:“如今战局纷乱,情报传递不畅,日期上相差几天也属正常,应该不会引起注意。只要把下面的县官打点好了,料想掩人耳目也并非什么难事。”
“好,此计甚妙!”杨鹤点头说道:“你今晚就将各县的拨款数额统计汇总一下,明天老夫便去告诉他,拨款俱已发放完毕,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他若是还想打些秋风,哼,老夫却也不吃他这一套。”
安师爷躬身领命,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杨鹤独自一人在房中来回踱步,好似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杨天义见此情形,觉得也听得差不多了,既然已经不虚此行,那也该趁早收工,回家睡觉了。
自己薄衣单衫的,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挨冷受冻了大半个时辰,说句实在话,这滋味可也真不好受。
正当杨天义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却突然看到,杨鹤好像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快步地向靠墙的一排书柜走去,按动了上面的一处机关,那书柜的一部分便转动起来,露出了隐藏其后的一个暗格。
杨鹤摸索了一阵,从中拿出了一样东西,然后关上暗格,便向桌前走来。
杨天义定睛看去,只见杨鹤手中所拿的正是一本书。杨天义又惊又喜,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他一直所要寻找的那个密码本!
就在此刻,杨鹤已经取下了桌案上蜡烛的灯罩,握紧了那本书,带着微微的颤抖,便向那火焰凑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