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虽信了林沫四五分,到底不敢全信,叫自己的奶兄偷偷地寻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进来瞧了瞧,竟同林沫所说的分毫不差。但是回了贾母,说是凤姐抱恙,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来瞧时,却说不出个三五来。这王太医平日里医术也是叫老太太二太太提在嘴里夸的,贾琏凤姐这番不信也得信了。
隔了日子,亲到林沫府上道谢,林沫倒也没什么在意的:“我也不瞒二表哥,说到底,就是看侄女儿才那么大,实在不忍心。”若是光贾琏凤姐两个,他倒也不定有闲心管这等阴私之事。
倒是贾琏投桃报李地告诉他一件事:“我们前几天来的时候,老太太说,丧妇长女不娶,无教诫也,不若把林妹妹接到我们府上,老太太亲自教导。”
教导什么?老太太是会教她琴棋书画还是做人道理?不若先教教自己家那个凤凰蛋吧。林沫笑道:“丧妇长女?我不是在么,妹妹算不得长女。更何况,她才多大?嫁娶之事还太早了些。”
贾琏道:“我不过同表弟提个醒。老太太的心思,诶,你也应当看得出来。”
“我倒觉得,二表哥身上不是有个同知官职么!你如今只在亲友间游走,岂不知官场之上人际交往并不比这些琐事繁杂多少。如今你住在叔父家里替他操持家务,他是五品,你也是五品,倒叫表哥的上司怎么看呢。更何况,”林沫缓声道,“府上也是有长辈的,若是哪个叔叔伯伯的去了,你叔父倒不用替同辈守孝,你若因孝卸了职,过几年可就没有这位子啦!”
贾琏听了,醍醐灌顶般。贾政的五品官是贾代善临终前向上皇求来的,千金不换,贾琏的却是使钱捐的虚职,早先也是有些事务做的,因他不求上进,仗着自己国公府子孙的名头不去当差,渐渐也就无人记得他也是个同知了,每每说起他只说他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男子汉大丈夫,这可不算什么夸奖。东府敬老爷的身子因着炼丹辟谷什么的,确实已经不行了。再或者说。。。。。。
心里一阵哆嗦,赶紧同林沫道了谢,回家同凤姐商量去了。
贾政不通俗务,他府上又不是没有别的女眷,正如林沫所说,都是五品官,他难道要像贾政一样二十多年都不往上进一进?真这么没见识下去,恐怕连二十年的官都当不了!
凤姐此刻也疑上了王夫人,又听贾琏说要上进,如何不欢喜?夫妇二人同去贾赦并邢夫人那儿说项,倒叫贾赦夫妇颇为惊讶。
正逢邢夫人偶感风寒,凤姐回了贾母同王夫人,要回去侍疾。王夫人正生气这个月的利子还没到,嫌弃凤姐办事不力,不等贾母开口便道:“大太太那儿,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么。”
凤姐讨好笑道:“虽是无什么大碍,但到底是我婆婆呀。婆婆病了,做媳妇的自然是要侍奉的。只求太太心疼我,让我也守守孝道。”
这话说得贾母同王夫人俱是不喜,然而凤姐也管不了多少,叫平儿裕儿等收拾好了东西,搬去了贾赦同邢夫人那小园子里去了。
因贾母同贾政住了荣国府的正房荣喜堂,贾赦居旁院,他本来也是有个花园子的,刚划了地,贾政贾珍一开口,就给算到了大观园里头,好在贾琏夫妇二人原本也就住在荣喜堂那儿的一个三间大房的小院里,并不觉得贾赦的院子小,倒叫贾赦心里略略宽慰了些。
邢夫人等不知他们二人如何会变,偷偷打发了平儿去问。平儿如何敢答?但又有贾赦出胡子瞪眼地要罚她,她只得说:“二爷同二奶奶的心思,我一个做奴才的如何知道?不过倒是隐约听二爷说过,二奶奶理家吃力不讨好,若是再过几年没个儿子傍身,宝二爷娶了媳妇,哪里还有二奶奶的饭吃。咱们大房是袭爵的,嫡孙可比底下人一两句夸赞重要。”
这话很合贾赦的心意,尤其是这句“咱们大房”,他满意地捻捻胡须:“可不是么,叫他们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
邢夫人也笑道:“可不是么。”她深恨二房抢了荣喜堂,又恨王夫人管着公中,给自己添了多少体己,不过既然儿子媳妇回来了也就罢了――凤姐手上可是阔绰呢!更何况她无子,到底脚底板不稳,如今贾琏可不是送上门来给他当靠山了么!只要他肯拿她当亲娘,她也算是熬出头来了。
贾琏去了趟林府,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天天去当差,王熙凤也一心侍奉邢夫人,贾母等看在眼里,偏偏又挑不出错来,如何不疑上林沫?只是靖远侯府着实规矩森严,人家压根就不理你们家的奴才,喊个主子过去?小辈里头只有贾琏合适,人现在在衙门里头当差呢。要宝玉去跑腿?才舍不得。
所以她们在正房里恨得牙痒痒,林沫继续悠哉地过日子。
正如水溶所说,自打他搬进了侯府以后,京城里的势利眼才渐渐想起来,这个无依无靠、在他们看来只能依仗荣国府鼻息的少年,是个侯爷。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封了侯,人家只是奉承――史鼐因功封保龄侯的时候多少人啧啧称叹史家一门双侯?可是人林沫,哪怕爵位在他们上头,心里头还是有些小视,黄毛小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能有什么作为?
他倒是可以娶一房好媳妇获得岳家支持呢,人在守孝,这两年里是没指望了。
虽说京城里大部分人都没怎么太高看他,也不得不承认,林沫这人吧,是个女婿好人选。前途无量啊。人又生得好,学问也不错,看着脾气也不错,笑嘻嘻的,从来不厉声说话。自然叫有女儿的人家惦记。
史家就是一出。
保龄侯史鼐倒是没女儿,不过他哥哥史鼎有两个,大哥还留了个姑娘湘云,听说也是见过林沫的,回来一问,说林哥哥对林姐姐真是没的说。前后这么一打听,就上了心。
林沫条件多好啊,上面又没有长辈,嫁过去了就是当家主母,也不用立什么规矩,林家也富庶,巡盐御史可是个肥缺,还是在扬州那鱼米之乡,林海一干可是十年啊。史鼎的大女儿已经嫁了人,小女儿湘雯倒是年龄合适。只是这事怎么着也不该女方先谈,因而叫他媳妇徐氏去接住在贾府的湘云,顺便同贾母合计合计。
贾母素来不喜徐氏,又因为湘云时常抱怨婶娘们叫她做活,打听到了史家如今手头颇紧,若非史家一门双侯的确风头无两,她很不能和娘家多亲密,因而徐氏才略略起了头,她就拿湘云只比湘雯小三岁,还是大哥的女儿,更该重视之类的话堵上了。气得徐氏回了家,同弟媳叶氏一起骂了好久。
不过,这并不妨碍贾母好好地思索徐氏说的话。
可不是么,林沫是多好的条件啊,侯妃是超品,谁嫁了林沫,那就是一等诰命夫人,阖府上下也只有她和邢夫人。尤氏堪堪能并肩了。
迎春倒是与林沫年纪颇近,只是她素来不喜贾赦,又因为迎丫头性格怯懦,极不讨喜。倒是探春,能说会道,性子果决,又是养在嫡母名下的,算起来是贵妃的胞妹,林家小儿根基不稳,当不会拒绝才是。
只是若是探春给了林沫,这宝黛二人的婚事可就不成了。。。。。。
惜春?别说年纪太小,便是合适了,也没得便宜东府啊,再者说了,四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了,行事越发地孤僻,待人接物极是清冷,虽是这阖府上下唯一一个嫡女了,却还不及探春惹眼。
她这般想着,心思倒活络了起来,叫了贾政夫妇来商议。王夫人对探春向来是可有可不有的,何况如此一来,那小性儿的林姑娘自然就入不得贾家门,如何不允?便是贾政,他自己没有能科举入仕,便爱极林沫才华,连连称是,喜不自胜。
不过史鼎的考虑也对,这事万没有女方先开口的道理,因而便命探春姐妹以女孩儿们的名义邀林沫并黛玉入府。
林沫请了黛玉的女先生同三个嬷嬷一起随他们过去,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叫外男近了姑娘的身,众人哪里有不明白的?皆拍胸脯称是,及至嬷嬷们出外间煮茶,林沫才叹了口气:“妹妹嫌我多事么?”
“怎么会?”
“好妹妹。”他轻声说,“咱们无父无母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林家的教养。我不敢贪赃枉法,怕误了林家的男儿名声,而妹妹你,别人家看你,就是看我们林家所有女孩儿的修养。妹妹别怨我多事,哥哥何尝不愿意你开开心心地跟姐妹们一块儿玩,实在是。。。。。。”
黛玉忙道:“我知道哥哥都是为我好。”
“我知道荣国府里头丫鬟小姐的都是玩在一块的,但是妹妹,他们是武功起家,咱们――好吧,咱们祖上也是,可是父亲是探花出身,我也不怕吓着妹妹,咱们家结亲,只交文臣,好不好?”
他这是心存了试探之意了。
那荣国府里头是时常有人送东西给黛玉的,下人们多半不识字,有趟送进了几本书,皮面上写着《大学》,然而略翻开,却委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林沫疑心黛玉可曾看过,故而一问。
黛玉羞红了脸,恼道:“哥哥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看来还算安全,林沫笑道:“我前儿个,在妹妹房里倒出来的碎纸里头看到了一本西厢。”
黛玉愕然地看着他。
“别这样,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学好的,当年这些本子,也是偷偷地度过一些,可不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得多。西厢是元稹写的,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当日高娶了豪门贵女,助自己仕途顺畅,妻子没了还弄出来几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惜悼亡诗才写了没个把月就纳了妾,十足的伪君子,后来还同薛涛牵扯不清,你不要看他的书。”
黛玉那日里偷偷看了一眼闲书,读来觉得辞藻华美,唇齿留香,倒也没有多想,然而看了那莺莺为了情郎不顾父母,叫老母亲痛苦,便放下没看,撕碎了叫人扔了。如今还怕哥哥要怪他,谁知林沫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林沫低头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还小呢。不过记着吧,多少人,说的比做的好听,觉得妹妹是自己的心肝,姐姐是自个儿的脾肾,哪个都舍不得丢,这些人,多半就是写这些杂书本子的。”
黛玉被他说得笑起来:“哥哥教训的是,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林沫忽然道:“也没什么。那些闲书,罢罢,你日后莫要看西厢,我有原本的莺莺传,你且看一看。”
黛玉不肯。
“看吧,我小时候这些闲书不知道看了多少,你看我可曾误入歧途?不过是心正罢了。”
黛玉又臊又恼,却也有好奇,只得跟着林沫看了他找来的珍本莺莺传。
这西厢虽是由元稹的本子改来的,结局却大不相同。莺莺传里头讲的却是书生始乱终弃的故事。而莺莺,自打自抱枕席后,也明白自己再难觅得良人,孤苦终老,书生却是平步青云,不知道功成名就,怀抱娇妻美妾时,可还记得那年少糊涂时。
黛玉看了,泪流满面,低头不语。
“以后莫要看闲书了。”林沫轻声道。
黛玉点头称是。
“规矩这东西虽然苛刻,然而它存在了这么久,总是有道理有好处的。儿女私情,不可为之!”林沫又嘱咐了两句,唤嬷嬷进来给黛玉倒茶,这才走了。
堵不如疏,这道理,十几年前先生教给了他,他如今教一教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