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的骨架都已经松散开来,好像躺了很长时间,长到连身躯都快腐败了,四周静谧得可怕,她张开眼,周围的迷雾让她不自主地又阖上眼皮,过了一会儿,除了能听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声,整个世界都像是静止了,死去了。
“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岳茗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绵软如絮,她踩不稳,双脚开始打颤。如果记得不错,这个时候应该在悦羊关和伏尧对战才对,就算是渡过这一劫,异世封印打开,她也不可能在这个渺无人烟迷雾重重的鬼地方才对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些嘈杂凌乱的画面,每个人的容貌异常清晰,迅速闪过又重复着出现。耳中充斥着惊天的爆裂之声,滚滚黑云将他们的身影完全覆盖,待她努力回想的时候,耳根突起的刺痛猛然地窜进头颅里,似是有千万只蝼蚁在啃噬,她握紧双拳用力砸了几下,脑中满当当的浑浊这才慢慢沉淀下来。
她以为是自己突然间失明了,四处的漆黑让她找不到一个支撑点,双足在陷落,她双手胡乱地抓,希望在下坠之时能随便抓到什么,以免自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她甚至能感觉到劲风从脚底灌进,在血液里狂奔嘶吼。
微光是从脚下传来的,慌乱之中,她瞥到脚下的世界突然间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极为刺眼的光炙烤得全身都像是着了起来,她仿佛闻到了一股焦臭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直觉地紧闭着眼,她不敢想象下一刻会被扔到什么地方。是不是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正在经历的便是重回地府接任勾魂使一职的必经阶段?凡间的皮囊皆为幻象虚空,要抛弃一切情感之前,必须得先脱掉她这身早已适应甚至十分喜爱的躯壳?她很想说,其实自己一点都舍不得人间,舍不得一起共患难的伙伴们,生死之交,她只想再多看他们一眼,或者可以说,她是想再多看公孙意一眼。
过了多久呢?这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一天、一个月、一年、一百年都没有任何区别,她想,大概自己已经沉睡了一百年了吧?所以身骨都快要被融化掉了。一百年过去了,那么,他们早就已经投胎转世,大概现在都已经将近花甲之年了吧?
忽然有了细碎的响动,而她也发觉耳畔的风声已经弱了很多,双足不再虚空,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正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小鬼,没想到你个子小,腿短,走路还能走这么快,我都快追不上你了呢。”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懒散,走几步路都嫌累,追不上就不要追了,谁要你黏着我。”
对话声是从身后传来的,刚刚睁开眼就被极为不正常的光刺得她不得不以手遮目,虚着眼皮,岳茗冲瞥到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自己跑来,她来不及躲开,那走在最前面的小孩就倏地从自己身体中穿过。她愣了愣,还未回过神,后面紧追的人也慢慢靠近,奇怪的是,她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朝相反的方向退去,可是她明明没有移动,那么,这无形之力是从何而来的?
方才那小短腿的娃儿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正要转过身查看时,后面那女人大步跨上来,岳茗冲身形突然虚空,猛然间飞了出去。
“小鬼,你想累死我啊,你难道忘记刚才是谁救的你了?要不是我,你还能这么顺利地逃脱吗?好没趣的娃儿。”
女人略显无赖的语调惹怒了那小娃,小腿短蹭蹭地轻而易举跃上了假山,岳茗冲靠着墙壁,依稀瞧见站在地上那女人的身影越来越长。
瞧见那面容模糊的小娃抓着什么东西朝地上那女人丢过去,紧接着,她就听到了一声斥骂:“臭小鬼,你太没教养了!”
这话,听起来异常熟悉,熟悉到她觉得自己曾经在梦里说过无数次,就连这声音也令她倍感亲切,她连忙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扶着墙,从镂空花窗朝假山那边张望,依稀能看清楚那个孩子侧着身子,负气地嚷嚷——
“你才没教养,我有名有姓,你再叫我臭小鬼,我会发飙的。”
没错,她确定自己曾经听过这句,可是,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这个傲气十足的小娃儿又是谁呢?为什么她根本想不起来,兴许是睡得太久了,深藏在脑海中的某些记忆产生了断层,而这小娃恰恰就被深埋在断层之处了?
“白咏心,你是个小孩子,脾气太暴躁对你有什么好处,将来可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你喔。”
“岳茗冲,你是个女人,油腔滑调没个正经的对你有什么好处,将来可别指望公孙叔叔会喜欢你,哼!”
两人开始斗嘴,躲在矮墙那边的岳茗冲浑身一震,神魂蓦地受到强烈的冲击,原来这娃儿叫白咏心,这个斜靠着柱子怀抱双臂还不断抖腿的女人就是岳茗冲,那她自己又是是谁?她记得公孙意、巧儿、初一、鹿清雅、萧韬、百里今,可是她根本记不起自己是谁。
她曾经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渐渐理清头绪,可是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们几人到达悦羊关和伏尧对战,金龙耀辉之时便是她选下的吉时,在青羊驿站的时候,她和初一两人利用这天赐良机和风向,施法引来雷泽暗沼之上的浓雾。
接下来,似乎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到底是什么,她却完全想不起来,而且在悦羊关一战至烧毁严宋祁的云光洞之间的这段时间,她经历过的,也变得苍白虚无起来,她和过去之间隔着一层纱,这层厚厚的纱帘将她与从前的记忆完全阻隔起来。
盯着另一个自己看了很久,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她想,当时一定发生了让她心胆俱裂难以接受的事。人在经历了极度痛苦悲伤的事情之后,往往会选择逃避,过滤这些让自己不愉快的事,她就是如此,如若不然,那些宝贵的记忆,她应该会倍加珍惜才对,怎么允许自己抹掉呢?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要去找姨母了……忘了说了,有人在角落里看你很久了。”白咏心走了几步,转过脸朝这边瞧来,隔着花窗,目光对视时,她不自主地退了一步,让到墙壁后面,猝然打下来的惊雷让她的思绪猛然间又开始混乱起来,反复在脑海中出现的,仍然是在悦羊关发生的事,只是,最关键一幕却依然没有浮出水面。
之后的几天时间,她都像个幽灵似的,在将军府里游来荡去。有时候,会有人看到她,通常是在夜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当感觉到脚下虚空,身形飘荡无定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又从他们面前消失了。
她时常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潜进屋子里瞧着另一个自己。这地方,是她住的,只是时空交错,才让她们阴差阳错地同时出现在一个空间里,只是,她们无法相见,因为只要靠近一些,她就会被另一个自己反弹回来,她只能远远地看着,试图来找回自己断点的记忆。
努力回想起来的画面让她几乎崩溃,她终于懂了,为何自己始终不敢面对。原来那被层层掩盖之下的伤口竟是这般血腥,残酷的真相让她选择失忆,却又在不经意间往事重现。
她亲眼看到,他们一行人是怎样死的,没错,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死了。她以为自己算到的金龙耀辉之时却被附着在楚怀仁躯体之中的严宋祁从中作梗改为至阴鬼时,她以为万无一失的迷魂阵,竟也被严宋祁布下的亡灵阵给破了。她不知对方召集了多少妖邪助阵,只知道,亡灵阵一启,地动山摇,只一瞬,公孙意他们全部都被亡灵鬼海的烈火吞噬了,而她,竟然成为漏网之鱼。
这已然是超出她意料之外的,无独有偶,巨大的气旋和强劲的冲击将她卷进了时空碎隙之中,在无声无人之地,时间流逝的快慢也并无准确的参照,这才让她以为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其实,只是一瞬间而已。她明白,自己并未在虚空幻境沉睡了一百年,而自己这几天看到的也并非自己虚构出来的景象,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必然也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只不过,她是回到了十天前而已。
她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若非自己太过轻敌,岂会遭受到如此重创,她想不通,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为何大家都死了,唯独她还苟活于世,让她不断重复过去,无限循环地经历这一幕惨剧。
这算是天机巧合吗?她突然想到,自己被时空碎隙之中无数股互相冲撞的力量甩回来,有可能是要重新再看清楚些什么,再经历些什么。或许,她既定的意识之中,还有许多事是她并不知情的,她错过的,遗憾的,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来弥补呢?
若非如此,为何这股神秘的力量将她甩回至十日之前,上天是要暗示她,其实事情还是可以有转机的。按照时辰来算,明日便是悦羊关之战,只要让他们错过明日,避开金龙耀辉之时,亡灵阵的妖邪之力将至最低时,如此,他们便有机会破解,一旦严宋祁的杀手锏被破,伏尧失去最得力的助手,联合众人之力,必然会将其擒住。
只不过,时空错乱之下,她完全身不由局,在这个并不属于她的时空里,与十天前的自己同时存在时,她只是一个多余的局外人,另一个岳茗冲才是本尊,而她,连一个替身都算不上。她说的话没人能听见,在旁人眼里,或许她只是一个忽隐忽现的鬼影而已。而且每一次想方设法靠近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就会被猛地反弹回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她要怎么告诉他们,明天会有意想不到的凶险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