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悠长的调子自夜风中传来,他打了个寒战,从深沉的梦境中醒来,发觉自己正枕着一块滑石躺在在枯木做成的长榻上,不知睡了多久。翻身坐起,清冽的风嘶嘶地吹开他披散的长发,黑发融入明明灭灭的灯火中。
“人间好梦三十载,此去经年楼成空……哎呀呀,怎么又走到这方来了,梦矣,命矣!”慵懒且带着认命的戏谑声乘着呼呼而过的风声送进他耳里,在这迷茫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脚步声近了,他定睛看向从迷雾中走来的身影。
“诶?还有同病相怜的人?”那人语带惊喜,举步上前,拱手作揖,“兄台从何处来?”
他一怔,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衣着朴素,身形单薄,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爹?”他毫不犹豫脱口。
那人微地一震,似是百般疑惑打量着他,沉吟片刻后,方才温声道:“非也非也,在下柳逢君,并非公子的爹。”
公孙意愣了愣,细细端详着与他的父亲公孙齐面貌颇为相似的柳逢君,人有相似,初次见面,乍一看,此人像极公孙齐,但细看之下,两人的气质却是全然不同。
“公子尊姓大名?何以会来此地?”柳逢君面露微笑,目光锁住公孙意迷惘的双瞳,这双懵然不知且有些呆滞的的眼瞳,一点也不像是灵魂出窍,或者梦中神游到此处。
“我叫什么?”公孙意偏头思考,良久,望向柳逢君,摇头,“我忘记了。”
“那公子可知道自己为何会来此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公孙意难以凝神回想,他不记得为何会独身来到这气氛怪异的地方,四下没有其他人,重重迷雾包裹,他根本看不清迷雾的那一头有什么。
见柳逢君垂目不语,似是暗自感叹,公孙意也不再理会,撇开他径自朝淡烟暮霭中走去,前方闪耀着的光点愈来愈近,他感觉自己被无形的绳索牵连着,那充满诱惑力的前方让他不由得加快步伐。
“公子莫要前去!”
柳逢君在后面唤他,他站定,回头,却不见柳逢君的身影,想是被迷雾锁住了,“公子你如今并非在梦中,前方万万不能再踏去一步,这地方乃是迷惘城,迷离的魂魄都会飘来此处,若是你再往牵走,那便会通向鬼门关的!”
气喘吁吁的柳逢君终于追上他,双手死死攀住公孙意的手臂,“公子听我的劝告,可不要再前行了。”
“为何?”他不解,自己不在梦中难道是死了不成?怎么可能,他不信,意识渐渐凝滞下来,反应也开始迟钝起来,“你也跟我一样吗?”他慢吞吞地问。
“我是入梦了而已,常有的事,公子可不一样,听我的话,不要再往前,想办法逃出去吧,要不然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柳逢君语带急切,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紧握公孙意冰凉的手,耐心叮嘱:“记得,有机会就逃,不要让夜叉抓住,我该回去了。”
他真想问个明白,只见柳逢君身形一晃窜进黑暗的小巷中,他垂下眼帘,呆立了一阵,又举步朝前方走去。
“迷惘城的魂魄一旦过了白蘋洲,想拉是拉不回来的,你若真想救他,千万不要耗费过多时间,这里有一只铃铛,你只要一直摇动,它会带你直接入迷惘城中,接下来,就要看天意了。”
崔飏的叮咛还在耳畔,岳茗冲接过他递来的小铃铛,身体突然一震,睁开眼便置身于迷惘城之中。
“公孙意,你在吗?听到的话就应我一声。”她压低声音,生怕惹来巡城的夜叉,手腕上的红丝线微微颤动,她放下心来,有崔飏坐镇,她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虽然他冷漠无情,但架不住她的百般哀求,不知是被她纠缠得不厌其烦还是他些许同情她和公孙意二人,最终答应做法帮她找回公孙意的魂魄。
哗啦啦的水声愈来愈近了,公孙意的神思被拉过去,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在喁喁私语,催促他乘船过河,他身不由己,跟随着那个让他昏昏欲睡的声音一直朝江边走去。
远远地,江水的腥味窜进鼻孔,雾气渐渐变淡,灰色的天幕下,横亘在面前的是一条水面宽阔的江河,水色浑浊暗沉,整个江面没有一架桥。渡口处停着一只乌篷船,船头坐着一个身披蓑笠的老人,默默地抽着水烟袋。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有人从低矮的船舱里走出,“快上船吧,我们该走了。”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脸上遮着面纱,他看不清她的样貌,却觉得无比亲切。
“灵灵?”他欣喜若狂,记不起自己的姓名,却能清晰地听出苏灵倾的声音来。
她朝他伸手,灰暗中,她的双瞳闪烁着怜惜的水光,“我们回到从前吧,我们重新再活一次吧。”
“好啊,再活一次。”
“站住!”
公孙意双足停住,慢慢转过头去,望见叫住自己的那人手里正举着一只小铃铛,神情忽喜忽悲,他凝眸注视着她,眉尖微蹙,“你在叫我吗?”
岳茗冲怔住,隐约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异常,他看见她,难道不该高兴吗?为何淡定的令她觉得陌生且无情?
“公孙意,我们回去吧。”
他偏头思考了一阵,“你是在叫我吗?”他的声音平直麻木得像是从死尸嘴里飘出来的,她不寒而栗,神思紧绷,疾步上前走到他面前。
“公孙意,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岳茗冲啊。”她忍住难过,哽咽一声,“你忘了我了吗?”
闻言,他费力地搜寻着有关于她的任何线索,岳茗冲,他在哪里见过她吗?他完全想不起来,头脑一片混沌,身后传来苏灵倾充满稚气的叫声:“你在跟谁说话,我们要走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对,要走了, 晚了就来不及了。”他喃喃,双手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侧,“岳茗冲,我要走了。”
“等等,你要去哪?”她警觉地望向他身后,渡口停着的乌篷船上没有一个人,他在跟谁说话?
“公孙意,你不能过去,这是白蘋洲,你过去了就会到鬼门关的,千万不要过去啊!”她抓住他冰凉的双手,他垂首注视着她溢满泪水的双眸,心底忽地泛起阵阵疼痛。
“灵灵在等我,我走了。”
他缓缓抽出手,迟疑了一下,转身朝渡口走去。
灵灵?是苏灵倾?可是她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是他的幻觉,对,一定是他的幻觉,在迷惘城中迷失的魂魄最终被引诱着度过白蘋洲的是自己心底里最深的渴望,他心底里最深的渴望是苏灵倾,不是她。
“别走!”
他刚刚迈出一步,腰身被人紧抱住,他动了动身子,她却抱得更紧,“公孙意你别走。”她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颊面紧贴着他的背心,泪水浸湿他的衣袍,他怎么能把她给忘了呢?她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有足够的分量,到头来,她还是抵不过一个死了十三年的苏灵倾。
“公孙意,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忘不了她,可是她早就已经离开了,如今早已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你不要再沉溺过去了好不好?我爱你,很爱你……”
闻言,他心一惊,辛酸涌上来,胸口猛然抽痛起来,双手直觉地按住她颤抖的手。
“我从不敢奢望你的心里能为我留一席之地,你一直都这么出色,文武双全,皇朝的男男女女都敬爱你仰慕你,我不过是个粗俗不堪,臭毛病一身的人,我怎么敢高攀于你呢,只求能多看你几眼,我宁愿被你捉弄,被你戏耍,求求你别走好吗?”她声音沙哑,低低的哭声刺进他心里。
熟悉的片段劈开他脑海中那些成团的灰色迷雾,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抱住她纤细的身子,“茗冲。”
她抬起头,蓄满泪水的双瞳对上他微红的眼眸,“你都记起来了吗?你认得我了吗?”她呜呜地哭泣,脸颊紧靠着他不规则跳动的心口。
“是我不好,我怎么能忘了你呢?”他语气难掩疼惜懊悔,他心里很明白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却又无端地想起了她中了黑狐精的迷陀障时心里想的是别人,心情瞬间又坠入低谷。
“你中了迷陀障之后,梦见的……”他叹息一声,不再继续说下去,她爱梦见谁就梦见谁吧,此时此刻,她想的是他就够了。
“我梦见你,一直是你,除了你,我的梦里就不曾再出现过别人。”
他心渐渐潮湿起来,微闭着眼,将她的脸轻轻掩入自己怀中,原来是自己多疑,当初被嫉妒心包裹才会令他们产生许多误会。
“你不介意我……”她低语,后来发觉自己的问题太过可笑,随即缄口不言,他猜出她想说的话,柔声应道:“不介意,一点也不,你是男是女,并不影响我对你的感觉。”
忽地大地遽然一震,两人身形被震得摇晃不定。
“糟了,差点忘记了!”她恍然大悟,自己来这里是找公孙意的魂魄的,若非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她定然会忘记此行的目的而沉醉在浓浓的情意之中。
低下头望见手腕间的红丝线正在剧烈晃动,她暗叫不妙,崔飏已经在提醒她时辰快到了,糟了,若是误了回魂的时刻,迷惘城城门一关,他们两都要被夜叉押着进鬼门关了。
“快逃啊,夜叉巡城了!”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许多大大小小的魂魄,一听到接二连三的咆哮都吓得作鸟兽散,有的急得乱了方寸,糊里糊涂地跳上乌篷船,还未站稳,船身就微地晃动,自行朝对岸飘去。
“乌合之众!一个都别想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