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旧事

对警务人员而言，能否快速完备地搜集齐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全部个人资料，是判定他或她是否是合格警员的一项参照标准。

那天，榆淮分局信息科的几名探员在自己这项标准下集体打了个60分，勉强及格。因为他们几乎花了整一天才调集齐龚克所要那人的“全部”资料。

暮色将至，微弱的阳光费力攀上二楼的古老格子窗，围绕着男人四周打出一圈圈毛茸茸的光亮。男人在看手里的资料，聚精会神的样子像丝毫感觉不到四周“丧气”的氛围。

那是一沓相当厚实的资料，最古老的那几页甚至早已泛出苍黄色，这颜色和资料底下那几张簇新的白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家都在等他看完那一沓，然后下个方向性的定论，可出人意料的，龚克像有选择性的，只翻阅了其中几页就抬起头，“抓人吧。”

这个人之前没被任一位警务人员列为嫌犯，甚至不在龚克的犯罪描述范围内，可龚克微扬的额头似乎在和所有质疑的人说着一句话，凶手就是她。

关丽！

六点的临水城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柏油马路倒被一排急促闪动的警灯映亮了。车速极快的警车从一个手拿包子的小朋友旁边经过，小朋友好奇地问正在和包子铺老板算账的妈妈，“妈妈妈妈，那些闪闪去干吗？”

年轻女人回头看了一眼，递给摊主几块钱，“闪闪去抓灰太狼了，抓到灰太狼小羊就安全了。”

“哦……”小朋友点头，又咬了一口包子，灰太狼被闪闪们抓走了，他是不是就没有喜羊羊可以看了。

同样情绪不对的还有正开车的夏图，她几次想开口问龚克都被戴明峰制止了，倒是叶南笙替他们把疑惑问了出来。

“喂，902，戴大队可是和省厅打了包票说关丽是凶手，上面才特批的搜查令，万一不是，你不是把戴大队坑了？”

“你爱吃什么？”

这人一定是吃货投胎，就知道吃，叶南笙翻了个白眼，说：“902，我在很认真地问你，关丽是个女的，虽然她工作成绩一般，但没有自卑少言，她有朋友，夏图不是说关丽和戴队长他妹妹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唯一的朋友。”龚克点点头，叶南笙还在等他的下文，车子意外停了，原来是目的地到了。

位于北城区五原北路513号的城市花园小区，关丽就租住在这里。小区保安提前接到通知，开了铁阐门放行一排警车，也许是生平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小保安一路跟着车队小跑到21B楼下。

花园小区绿化不错，种了许多花草，楼宇间还有个小型广场。此时广场上音乐声响着那首风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可原本在跳舞的大妈却一齐停了动作，看着远处的警察。

叶南笙跟着龚克下了车，听到他说：“我想吃芙蓉饼了。”

“如果凶手真是关丽，我给你买十盒！”叶南笙赌气地说，她不信龚克听不出来她压根不信凶手是关丽。

“唔……那这次可以换个口味，十盒吗？五盒绿茶、五盒南风。”夜幕渐下，白月光刺过树杈在龚克脸上刻下斑驳棱角的剪影，他十分认真地自言自语，内容则是和杀人案相去甚远的另一话题——吃。

他哪来那么大的自信一定吃得到这十盒饼，叶南笙打算看看。

关丽不在家。

敲了半天门没回应的警员挠头回来找戴明峰，“队长，咋整？”

戴明峰心里也犯寻思，他们有搜查令，疑犯不在家破门按理说也是理所当然，可说实话，他并不十分相信关丽就是凶手。

没等他做决定，警察的动

静惊动了对门的房东太太，她边开门边对戴明峰说：“关丽那姑娘话是少，但人挺好，隔三岔五还给我送她做的包子什么的，她会犯啥事啊？”

警员没一个人回答房东太太，门一开，由痕检员打头，一群人鱼贯而入。

叶南笙没急着进去，她跟在龚克身后。

这是个装扮不很温馨却简单干净的家，进门是道走廊，门口铺着块塑胶脚垫，脚垫上用红色写着“出入平安”四个字。

脚垫左边是嵌入式鞋柜，柜门的转轴似乎坏了，半扇门开着，关不上的样子，脚垫右边前方几步是扇门，看样子像洗手间。

叶南笙套好鞋套，走过去看，真是洗手间，矩形设计，靠里侧短边那面有个单人浴缸。如果关丽是凶手的话，这里倒真可以成为第一案发现场，叶南笙笑了一声，刚想告诫自己关丽是个女人，没那么大力气杀死莫代勇和吴国富。

她准备离开，可目光经过某处时，动作突然停了，一边说：“902，把我箱子拿来……902……”但转过头时，哪里还有袭克的人影。

“我还真把人家神探当自己助手了。”叶南箜自嘲完，自己去找勘查箱，在那刻，她开始倾向于龚克的推测了。

没多久，在场的所有警务人员都相信了龚克的推理，因为放在冰箱冷藏格温度最底层的一个盒子被发现了。

盒子里装的是一只只码放整齐的人耳。

都是右耳。

一共五只。

五条人命！

“迅速发消息出去，全市通缉关丽，小心她畏罪潜逃！”戴明峰像只被困许久的野兽终于重获自由，说话都像是嘶吼。

“戴队长，你有必要联系一下你妹妹，没猜错的话，关丽和她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出来的龚克晃晃手里的照片簿子，照片基本都是双人合照，人物嘛，无一例外都是关丽和戴明妆。

果然联系不到戴明妆，戴明峰第十五次听到毫无感情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时，他恨不得把电话砸了。

马路上车灯渐少，大众的车轮触及粗粝的十字路，一路颠簸。他们现在正在去临水附近彬县一处村庄的路上，据二中的老师称，下午关丽接了一个电话说她在乡下的外婆生了病，需要赶回去一趟，戴明妆提出陪行。

“这个二百五的丫头！”戴明峰一拳砸在窗玻璃上。

他的心情大家都理解，不过这种情况，大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除了龚克。

“戴明妆暂时不会有危险。”他短促地完成陈述，嘴唇再次抿紧。

叶南笙不明白了，“你说没危险就没危险了，她都杀了五个人了……”

“咳咳！”夏图的咳嗽声打断了叶南笙，后者看到后视镜倒映着的戴明峰的黑脸，吐了下舌头。

“关丽喜欢戴明妆。”爆炸性的消息在狭小的车内炸开，戴明峰惊得起身回头，头直接撞上车顶，又是咚一声，“龚老师……”

话没完，戴明峰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幽蓝色的屏幕在黑夜里格外的凸显，上面有两个字：老妹。

是戴明妆。

“明妆，你在哪……说话……”戴明峰问话急促，可那头除了不明晰的电波信号声，压根没人答他，“明妆……明……”

戴明峰手一空，电话到了龚克手里。

叶南笙作为离他最近的人，听到他用那种冰冷却让人神经冷静的声调说：“关丽，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一阵沉默过后，那边传来阴凄凄的笑声，叶南笙搓搓胳膊，看龚克在手机上按下了免提键。

“痛快，我说不出的痛快。”

“你

觉得是在为民除害。”

“是，那个健身教练祸害了好几个男孩了，还有那个糟老头子，整天对他孙子毛手毛脚……”像个得了癔症的人在说梦话，关丽说话跳跃，偶尔还言语不清，“你们管不了，谁也救不了那些孩子，只有我……”

“你该报警！”戴明峰似乎也明白了这样的谈话方式只要继续，明妆就能多一丝安全。

他的插话反而激怒了对方。关丽音调骤然拔高，“警察有个屁用，你们警察是最没用的！”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如果不是有意留下蔓德拉藻，我们还要头疼很久。”比较而言，龚克更擅长和罪犯交流，他的话让关丽的情绪稳定不少。

她又开始呓语：“是啊，我累了，真的不想再杀人了，我有时候都想你们怎么就抓不到我呢？”她咯咯一笑，“你知道吗？那个健美教练还想和我好，呵呵，他被我按在浴缸里时，挣扎的力气好大啊。后来我把他切啊切，我家实在装不下他了，就把他肮脏的身体都给你们吧……”

“不是每个孩子都会和你一样，遇到那样的父亲。”

“什么父亲，我听不懂。我爸妈是出国旅游时意外坠山死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我特别的好，特别的！”

“好到最后万淑珍亲手杀了关言青，把他分尸抛在了临水的几个地方……”龚克复述着记忆里属于关丽父母的名字。

关丽的记忆也随着电话里那个冰冷的男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早说不出滋味和模样的童年。

关丽四岁时得了场急性肺炎，是当时在临水中心医院做外科大夫的爸爸从外地托人捎来一种特效药才把她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童年中的爸爸是和蔼慈爱的，关丽最喜欢被他抱在怀里再高高抛起。

事情在她五岁那年起了变化，身体发育的异样吓坏了做老师的母亲万淑芬，当时她抱着关丽跑遍了国内能跑的医院，最后得到的答复是肺炎期间用药不当。

“万淑芬把责任归咎到关言青身上，一气之下去了外省薪资更高的学校，指望赚钱给你看病，可谁都没想到关言青在你九岁那年强奸了你，还是鸡奸。因为你不是他亲生的，因为你是男的，因为药里加了雌性激素，你被关言青变得不男不女。因为这些，二十年前发现真相的万淑芬杀了关言青然后分尸，因为这些，二十年后的你因为喜欢一个女人却觉得自己没资格喜欢她，所以每次当她和男朋友有了进展时，你就控制不住念头，再出去杀人，是不是？关丽？或者我该叫你本名——关励！”

叶南笙第一次听龚克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眼睛明亮，嘴唇由于激动颤抖着，脸色越发苍白，再加上刚刚他所讲述的，无一不让人有种恐怖片的即视感。

可就是眼前这个如同恐怖片男主角的男人，让叶南笙体会到她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心跳。

902，你真棒！她无声地做着口型。

嘟嘟的忙音声传来。

“怎么办，902，她挂电话了，肯定是被你说中，恼羞成怒了，戴明妆有危险了……唔……”

和上次一样，龚克用两根指头让叶南笙消声，“你之前话就这么多？”

他是面无表情的，可就是这种面无表情让叶南笙感觉他像在说，知道你话这么多，不和你好了。

当然，龚克肯定不会这么说，他指指窗外，说了两个字——“到了。”

四十公里外的渺小村落，上空冒着袅袅炊烟，可村落里的人们似乎不知道，一群远来的客人是来这里缉拿一个怎样的恶魔。

有风吹起，落叶沙沙。龚克这次一反常态，大步走在最前头，因为戴明妆的性命，正在生死间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