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六月里,何书桓毕了业。
一天,何家的小汽车停在我家门口,何伯母正式拜访了妈妈。在我们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何伯母丝毫没有惊异及轻视的表情,她大大方方地坐在妈妈的床沿上,热心地向妈妈夸赞我,妈妈则不住赞美着书桓。这两位母亲,都被彼此的话所兴奋,带着满脸的骄傲和愉快,她们谈起了我和书桓的婚事。书桓预定年底出国,于是,我们的婚礼大致决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里举行。
当何伯母告辞之后,妈妈紧紧地揽住我,感动地说:
“依萍,你将有这么好的一个婆婆,你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兴,我一生所没有的,你都将获得。依萍,只要你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把头靠在妈妈胸前。一瞬间,我感到那样安宁温暖,在我面前,展开许多未来的画面,每一幅都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妈妈立即开始忙碌了起来,热心地计划我婚礼上所要穿的服装,从不出门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几次街给我选购衣料,我被妈妈的过度兴奋弄昏了头。又要和书桓约会,又要应付妈妈,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没有到“那边”去了。这天,书桓说:
“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你爸爸,把结婚和出国的问题也和你爸爸谈谈。”我觉得也对,而且我也需要问爸爸要钱了,因为妈妈把最近爸爸所多给的钱全买了我的衣料了。于是,我和书桓一起到了“那边”。
这是个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们散着步走到那边。进门之后,就觉得这天晚上的空气不大对头,阿兰给我们开了门就匆忙地跑开了,客厅里传来了爸爸疯狂的咆哮声。我和书桓对望了一眼,就诧异地走进了客厅中。
客厅里,是一副使人惊异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张沙发里,梦萍伏在她怀里哭,雪姨自己也浑身颤抖,却用手紧揽住梦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张沙发椅里,一脸的紧张焦急和恐怖。只有尔杰靠在收音机旁,用有兴味的眼睛望着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满不在乎。尔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则拿着烟斗,满屋子暴跳如雷。我们进来时,正听到爸爸在狂喊:
“我陆振华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干脆给我去死,马上死,死了干净!”
我和书桓一进去,如萍就对我比手势,大概是要我去劝爸爸。她的眼光和书桓接触的一刹那,她立即转开了头,显出一股难言的哀怨欲绝的神情,我注意到书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我没有时间去研究他们,我急于想弄清楚这家庭里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喊:
“爸爸!”
爸爸转过头来看我们,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为他的眼睛凶狠,额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饰地说:
“你知不知道梦萍做的丑事?她怀了个孩子回来,居然弄不清楚谁是父亲!我陆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我今天非把这个小娼妇打死不可!”
他向雪姨那边冲过去,一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梦萍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护住了梦萍,急急地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打死她也没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发脾气也不能解决问题!”
“哦,你倒会说!”爸爸对雪姨大叫,“就是你这个娼妇养出来的好女儿!你倒会说嘴!你把我的钱弄到哪里去了?下作妈妈养出来了的下作女儿!一窝子烂货!全给我去死!全给我去死!”
他把拳头在雪姨鼻子底下挥动,雪姨的头向后缩,心亏地躲避着。于是,爸爸用两只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把她像筛糠似的一阵乱摇,摇得梦萍不住哭叫,头发全披散下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雪姨想抢救,爸爸立即反手给了雪姨一耳光,继续摇着梦萍说:
“你敢偷男人,怎么不敢寻死呢?拿条带子来,勒死了你省事!”书桓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会弄死梦萍了!”
我望了书桓一眼,寂然不动。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样怡然自得地微笑,梦萍如何无动于衷地欣赏,她们也会有今天!现在,轮到我来微笑欣赏了。我挑挑眉毛,动也不动。书桓望望我,皱拢了眉头。这时,梦萍显然已被摇得神志不清了,她大声地叫了起来:“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书桓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坚决而肯定地说:
“老伯!您放手!弄死她并不能减少丑闻呀。”
爸爸松了手,恶狠狠地盯着何书桓说:
“又是你这小子!你管哪门子闲事!”
何书桓护住了梦萍,直视着爸爸,肆无顾忌地说:
“儿女做错事情,父母也该负责任!梦萍平日的行动,您老人家从不过问,等到出了问题,就要逼她去死,这对梦萍太不公平!”
“哦,”爸爸的怒气转到何书桓的身上来了,“好小子!你敢教训我?”
“我不敢,”何书桓镇定地说,那勇敢劲儿让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闲事,“我并不是教训您,我只是讲事实,您平常并没有管教梦萍,梦萍做了错事您就得原谅!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女有了过失,父母的责任是百分之八十,儿女只负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过失比梦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书桓的胳膊,眯着眼睛说:
“我管教我的女儿,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闭住你的嘴,给我滚出去!”
何书桓不动,定定地看着爸爸说:
“陆老伯,我不怕您,您没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地站在那儿,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来,充分显出一个年轻人的体力。爸爸盯着他,他们像两只斗鸡,彼此竖着毛,举着尾。然后爸爸突然松了手,点着头说:
“好的,书桓,算你行!”
他向屋内退过去,我注意到他脸上有种受伤的倔犟,何书桓的肌肉使他伤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于斗不过一只初生之犊!不由自主地,我跟着爸爸走了进去,爸爸回过头来,看到我,他把我拉过去,用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用一种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慈祥而感伤的口气说:
“依萍,书桓是个好孩子!我这一生失败得很,你和书桓好好地给我争口气!”然后,他放开我说,“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待,你去看看梦萍去!”
我退出来,走回客厅里,雪姨和如萍正围在梦萍身边,一边一个地劝慰着她,梦萍则哭了个肝肠寸断。我示意书桓离开,我们刚要走,梦萍扑了过来,拉着书桓的衣服,断断续续地说:
“谢——谢——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
书桓锁紧了眉,问:“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厅那一天?那么,是那个高个子做的事了?”
梦萍猛烈地摇摇头:“不是他一个人,我弄不清楚——他们——灌——灌醉我,我——”
我感到胃里一阵不舒服,听了她的话我恶心欲吐。何书桓的眉毛锁得更紧,他咬着嘴唇说:
“是哪些人?你开个名单给我!”
“不,不,不,不行!”梦萍恐怖地说。于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们。何书桓叹口气,踩踩脚拉着我走出了“那边”。
站在大街上,迎着清凉的空气,我们才能吐出一口气。书桓在我身边沉默地走着。走了一大段,书桓又叹了一声,轻轻地说:
“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会把梦萍救出来的!”
“你怪我吗?”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又何曾能把她从那一堆人手里救出来!”
“最起码,我应该去报警,”何书桓说,“不该看着梦萍陷在他们手里。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没有救!”他的语气充满了懊丧。
“报警?”我冷笑了一声,“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儿子在地下舞厅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梦萍的损失又算什么呢!”何书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为你的妹妹难过吗?你不为自己看着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吗?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我为妈妈难过,”我冷冷地说,“我为自己这十几年困苦的生活难过。”
“依萍,你很自私。”
“是的,我很自私。”我依旧冷笑着说,“我和你不同,你是个大侠客,整天想兼济天下,我只想独善其身。我为自己和妈妈伤心够多了,没有多余的眼泪为别人流。我告诉你,你休想我会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泪,他们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全不动心!”
他注视着我,沉吟地说:
“依萍,为什么你要这样记恨呢?人生的许多问题,不是仇恨所能够解决的,冤冤相报,是永无了时的。”
“书桓,”我说,“你从来没有过仇恨,所以你会对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假如你父亲是我父亲,你处在我的地位,那么,我相信,你比我更会记仇的!”
书桓摇摇头,一脸不同意的味道。到了我家门口,他没有进去坐,说了声
再见就走了。我望着他走远,模糊地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而这距离是我无力弥补的。因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饰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弃报复雪姨的任何机会。进了家门,我把今天“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惊异地说:
“梦萍?她还是个孩子呢!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想起雪姨那个瘦子老魏,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评语,“这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说什么?”妈妈紧紧地望着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事?”
“我没说什么呀!”我掩饰地说,拿着浴巾,钻进了厨房里。
好久没看到方瑜了,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地,她竟捧着本《圣经》在大读特读。我笑着说:
“一会儿是佛经,一会儿是《圣经》,你大概想做个宗教研究家了。”
“确实不错,”她说,“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却都一样,要救世救人,要仁人爱物,研究宗教总比研究其他东西好些。”
“比画画更好?”我问。
“画要灵感,要技术,与宗教风马牛不相关。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内心不宁,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内心安定。”
“谢谢你,”我说,“我一点都没有不宁。而且,我记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怎么突然间变了。”
“或者这世界上没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地注视着窗外一个渺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有种奇异的,专注的表情,“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与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诞生,草木茁长,地球运行。这力量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的……”
“好了,”我打断她,“你只是失恋了,失恋把你弄昏了头,赶快从你的宗教里钻出来吧!”
她笑了,静静地说:
“我正要钻进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问:
“目的何在?”
“信教还要有目的吗?”方瑜说。
“我觉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说,“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谪凡尘?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信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呢?……”
“我不跟你辩论宗教,人各有志,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好!”我说,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说,“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获得平静了?”
“我相信。”
“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说,“能获得平静总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视着我说:
“你呢?”
“我不平静,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
她点点头。
“我了解你的个性,”她说,“你永不可能去爱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皱着眉说:“奇怪,我有一个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说:
“方瑜,你可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会成为个预言家!”
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饭,方瑜送我慢慢地散步过了川端桥。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个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车子,可是,我没有碰到。这种“巧合”好像不能再发生了。
回到家里,妈开了门说:
“快进去吧,书桓在你房里等你!”
“他来多久了?”我愉快地问。
“大概半小时!”
我走上榻榻米,穿过妈妈的房间,走进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兴地说:“书桓,我们看电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书桓坐在我的书桌前面,脸对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记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我从没看过如此仇恨的一对眼睛,从没看过这样燃烧着耻辱和愤怒的脸庞。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嘴唇紧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条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伫立在那儿,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知道问题出在那本日记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时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就只能瑟缩地靠在门边,和他相对注视。
终于,他动了一下,把我的日记本丢到我的脚前,我俯下头,看他刚刚翻阅着的那一页,我看到这样几句话:
“我争取何书桓,只为了夺取如萍之爱,我将小心地不让自己坠入情网,一切要冷静,我必须记住一个大前提,我的所行所为,都为了一件事:报复!”
看到这一段记载,我觉得头昏目眩,额上顿时冷汗涔涔。我了解书桓骄傲的个性,就如同了解我自己,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书桓之间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门上,我只感到软弱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书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他仔细地,狠狠地注视我,咬着牙说:
“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我何书桓,居然也会被美色所迷惑!”
他的声音喑哑,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如果我不是真正地那么爱他,我就不会如此痛苦,这几句话撕碎了我,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紧了我,我觉得他会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然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我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夹着多大的痛苦和伤心!一字一字地说:
“为了报复一个对你毫无害处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该早看穿你是个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厅时,就该认清你的狠毒心肠!”
他骂得太过分了,由于他骂得太厉害,我也不想再为自己做徒劳的分辩。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滚下来,他冷笑着说:
“你别猫哭耗子了,我不会被你的眼泪所欺骗!我告诉你,陆依萍,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狠狠地抽了我两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只得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使他软了心,我觉得他的手在抚摸我被打得发烧的面颊。我张开眼睛来,于是,我看到他满眼泪水,迷迷蒙蒙地望着我。我用舌头舐舐发干的嘴唇,勉强地说:“书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记,你会发现……”
“不!”他大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够了!”他盯住我,挣扎着说:“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开我,从我的身边跑出去了,我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没有理。我听到大门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跑远的声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屈起膝盖,把头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静静地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
妈妈走了进来,她怯怯地说:
“好端端的,你们又吵起架来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两天好!”
我把头抬起来,定定地望着妈妈说:
“这一次不会再好了,妈妈,把你给我做的嫁衣都烧毁吧,我用不着它们了。”
“怎么了?”妈妈有点惊惶,她蹲下身子来,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闹孩子脾气,等过两天,一切又都会好转的。”
我悲哀地摇摇头,冷静地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妈妈,我和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以后,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迹那样深,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烧毁了我的日记本。但烧不毁我的记忆。午夜梦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唤他,低低地,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会把我的低唤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每当我这样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时候,我就会幻觉有人敲门,幻觉他在那围墙外面喊我。好多个深夜,我会猛然冲到大门口去,打开门,看他会不会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样靠在电线杆上。但是,他不再来了,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内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书桓看到我那份日记之后所受的打击。我曾说过,他的骄傲倔犟更胜过我,那份日记暴露了我最初要攫获他的目的,这当头一棒使他没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对他感情的转变。我猜,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信心和骄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设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我的答复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临走所喊的话:
“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爱与恨之间,所隔的距离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从“爱”的领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那么爱他!我只要一闭起眼睛,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个含蓄深沉的表情就会在我面前浮动。于是,我会感到一阵撕裂我的痛楚从我的内心向四肢扩散,使我窒息,使我紧张,使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
我无法吃,无法睡,无法做事,无法看书。妈妈的关切徒然使我心烦,妈妈变着花样做的菜,我只能对着它发呆。于是,有一天,妈妈出去了,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既沮丧又忧愁。我不关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不关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阳即将殒落我都不会关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着我的手说:
“依萍,你到底和书桓闹些什么别扭?好好的,都要准备结婚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这是一道伤口,我愿意自己默默地去忍受这痛苦,妈妈一提起来,我就像伤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发疯。
“我不能不管。”妈妈静静地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看着你痛苦!”
“我根本没有痛苦。”我愤怒地喊,“妈妈,你别管我们的事!别管我们!”
“依萍,”妈妈把她温暖的手压在我颤抖的手背上,从床头拿起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说,“看看你自己!”
我望着镜子,那里面反映着我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我望着镜子,望着、望着……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镜子里的我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妈妈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轻声地说:
“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妈妈说,“妈妈,你不该去!我不要求他施舍我感情!”
“依萍,”妈妈说,“你为你自己的骄傲付出的代价太多了!与其在这儿痛苦,为什么不稍微软一些?可是,我并没有见到书桓。”
“他不见你?”我问,愤怒和屈辱一齐涌上心头,“妈妈,你何必去碰他的钉子?”
“我宁愿去碰他的钉子,如果对你们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话!”妈妈叹口气说,“可是,他居然不肯见我。他母亲说,一星期以来,他谁都不见,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荡回来,他母亲和我同样焦急!依萍,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经去碰了钉子了,还要我去向他下跪吗?妈妈,算了,别再提了,我和他之间已经完了,完得干干净净了,你明白吗?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别再提他,也别再管我们的事!我永不要再见他!让他去神气,去骄傲!我永不要再见他!”
“许许多多时候,”妈妈轻声说,对我的咆哮恍如未觉,“我们让一个误会剥夺掉终身幸福,我猜想:你们只是有了误会,而骄傲使你不屑于向对方解释,依萍,你从不会变得聪明一点!”
“我就笨,你就让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
思索了好几天,我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对何书桓的思念和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骄傲。于是,几经考虑,几度犹豫,我勉强压住自己的自尊心,写了下面的一封信给书桓:
书桓:
记得我曾经向你诉说我和“那边”的仇恨,我承认,认识你之初,我确是为了复仇而接近你。可是,书桓,假如你能去细细思想,去细细回忆,你应该可以衡量出我给你的感情的分量,和这份感情的真实性!何况我们已论婚娶,如果我不真心爱你,我决不会把自己给你,你能仔细想想看吗?
十天没有看到你,这十天我是难挨的,相信你也一样。书桓,如果我认错,你能抛开这件事吗?我不能多写,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随你信不信!
记住,我家门开着,不会拒绝你!祝
好
依萍
寄出了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恼自己竟向他乞怜,但又有一种解脱感。我相信这封信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因为我确信,百分之百的确信:他仍然在爱着我!只要他回来,暂时,我放弃我的骄傲吧!我实在太想他,太渴望见他了!
但是,我错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看了信就来。我耐心地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天……没有结果的等待使我疯狂。我寄过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这封信都唤不回他,我为什么要写这封屈辱的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气,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义!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开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爱,我就在爱恨之间挣扎、沉沦、陷溺。当我对他来看我的事绝望之后,我诅咒他,祈求汽车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唤他,祷告上帝让他马上来。
尔豪来过两次,带来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边”去。我去了,短短半个月没来,“那边”改变了许多,客厅里寂静无人,收音机静静地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栋房子,像一座荒城。见到了爸爸,我才知道梦萍自己乱吃药堕胎,差一点送了命,现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医院里,恐怕短期内无法恢复。雪姨带着尔杰,在医院中招呼着她。听了这个消息,我只微微地有点感慨。爸爸仔细地望着我,眼光依然锐利,虽然他看起来老多了,但那对锐利的眼睛并没有改变。看着我,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
我知道我的脸色骗不了他,就顺着他口气说:
“是的,病了几天。”
他继续盯着我看,然后问:
“你和书桓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地凝视着他,他怎么知道的?
“没有怎么回事呀!”我模棱地回答。
“是不是闹翻了?”爸爸问,带着个了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声,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吧!看样子,人人都注意着我和何书桓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好气地说,“我们发现两个人的个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深深地望着我,皱拢了眉头说: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错!”
“他挺不错关我什么事?”我叫着说,“我和他已经完蛋了!我听到他的名字就讨厌!为什么你们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是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见异思迁,不能全始全终,我就要好好地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涨红了脸,“你不要管我们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吗?爸爸,你千万不能插手来管我们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眯起了眼睛,用烟斗指養我说:
“你甩掉了他?那么,你是个大傻瓜!没眼光!”
“没眼光就没眼光!”我叫着说,“你把他当宝贝吧,我才不稀奇他呢!”说完,愤怒和伤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门外走,爸爸叫住了我:
“依萍!”
我站住。爸爸说:“要钱吗?”
真的,我需要钱。我点了点头,爸爸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钞票给我说:
“依萍,买点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样惨兮兮的,做两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
我接过钱,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出门后才想起没见到如萍,应该到她房里去转转的。
回到家里,爸爸的一番话使我更加感到惨痛!书桓,何书桓,我曾爱过,我还爱着,可能永远会爱着的那个男孩子,已经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书桓,何书桓,一个多亲切,又多遥远,多可爱,又多可恨的名字!书桓,何书桓!
这天晚上,我打开一个新的日记本(旧的已经被我焚毁了),我坚定了自己,在上面写下我的决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过着凭吊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陆依萍,向来自认为坚强,没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为过去流泪和伤感了!依萍,坚强起来,你是个强者!不是弱者!”
“从今起,让何书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让那些往事跟着他一同逝去!事如春梦,一去无痕,你那么坚定,也该拿得起,放得下!”
“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就当做根本没有获得一样,在认识何书桓之前,你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何书桓,他有什么力量使你这样如醉如痴呢?他……”
我写不下去了,我拿着笔的手在颤抖,我自己写下的字迹全在我的眼前跳动,我凝视着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头脑昏沉,笔从我手上掉下去,我的头伏在桌上,我心中在狂喊着:
“何书桓!何书桓!何书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