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号。
下午四点。
马上要开学了。
夏琴按照往年的习惯,去学校打扫完办公室,又到菜市场买了条鱼和一块豆腐。
回家的路上,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快递到了,正在小区派件。
确认这真的是寄给她的之后,夏琴在快递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往小区里走。
手摸了摸薄薄的快递包装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看快递单,是从四九城寄过来的,署名陈与。
她仔细的回忆这个名字,然后从孟时的视频里想起了一张照片。
三个小伙子举着一个木牌,左边长头发那个叫陈与。
那天乐队解散,孟时的表情很失落。
她会认真的看每个视频,不过没有和孟时说过。
抱着儿子大哭一场。决定以后他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开心就好。对她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她为此开心。
可即便是这样,她依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
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而他却很贴心,很了解自己。
这是不公平的,是自己做的不好。
可习惯了沉默的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像正常母子一样沟通。
好在他喜欢在夭山待着,这让她有了喘息和了解的空间时间。
于是终于在乞巧节,带着去了他外婆家,除了待的时间不长,其他都挺好。
可他现在又去京城了。
夏琴开始讨厌那个城市。
她按了电梯。
虽然走楼梯健康,但她喜欢电梯上升时候,人体感觉往下坠的轻微失重感。
开门。
把快递放到客厅茶几上。
把豆腐放进冰箱。
再把鲫鱼放到厨房的水池子里养着。
她没让摊主帮忙杀,因为要留着明天吃。
仔细的洗手,擦干。
“会好的。”
她在厨房里站了好一会。
走到客厅,用一把小刀划开快递袋。
里面是一个棕色的信封。
她打开了信封。
————
三十号,中午。
距离四点开始的演唱会,还有三个小时。
顾小汐没了双马尾,她剪了一个到下巴的利落短发,可看起来依旧是可爱。
风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让她细软的头发飞扬着。
红灯亮起,车缓缓停下,她晃了晃脑袋,头发又听话的落到下巴上。
她转头看到旁边同样等红灯的出租车上,坐着一个眉眼柔和的女性。
顾小汐感觉她有些眼熟。
她偷偷伸手挡住自己视线里的下半张脸,然后愣住了。
直到红灯结束,李志节把车发动,她才指着开出去的出租车惊呼:“舅!你看!她眼睛、额头长得和孟时一模一样!”
李志节转头看去,只看到一辆君威开过,驾驶位坐的是一个胖子。
后面喇叭响起,他给了一脚油门,笑道:“你啊,这是魔怔了。”
顾小汐气的一扭身拿屁股对着他。
演唱会的入场还有一段时间,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
和以往所有的鸟巢演唱会不同。
没人派发应援物,没有海报,没有手环,没有荧光棒,没有某某地区后援会聚在一起合照、喊口号。
只有旗帜,在大太阳下,被一帮大老爷们的挥舞的猎猎作响。
大部分旗帜印着黄沙麒麟,这是八百里秦川的队旗。
他们吼着经典的摇滚曲,挥舞着拳头。
大批的安保在集结,大声的喊着注意秩序。
只会窝里横的顾小汐,小心的缩在李志节身边,好奇的探头探脑打量着这些狂热的人。
她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情绪。
一群人穿着黑色肩膀带着铆钉的夹克背心,脸上画着黄色油彩,单手高举金属礼走过。
其中一人高喊:“只有重金属硬摇滚能用一种手势把全世界的重金属联合起来!”
“八百里秦川!”周围一大群人呼喊着,迎着他,高举手势,加入队伍。
陆佳佳举着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
她不解的对身边的陆端存和陆成康问道:“他们不是来参加纪念演唱会的吗?”
陆端存把她拽到自己身边,“这就是纪念的方式,崇高的致意。”
陆成康看着这些热爱摇滚,不惜花大笔钱来纪念楼三的人,心里感觉挺不是滋味。
他知道这不是楼三想要的。
可他只能沉默,无法加入其中,也不想转头离开。
这群人高举摇滚手势,挥舞着黄沙麒麟的旗帜,队伍越来越壮大。
最终迫使检票入场提前开始。
在场馆里的播音引导下,秩序开始稳定下来,有票的开始入场。
没票的在广场上徘徊着不肯离去,其中包括大量的地下乐队。
——
孟时背着吉他,带着陈与和谢向杰跟在老五身后,走入了后台。
八百里秦川是六人乐队。
一般这个人数乐队的配置是贝斯,鼓,键盘,两把吉他(主音、节奏),一个主唱。
早期的秦川就是这样,不过随着《麒麟》他们开始结合本土,民乐乐器被引入摇滚。
就像老五除了主音吉他,还精通各种弦乐,鼓手焦从擅长各种打击乐,键盘褚乐会箫、笛子、曼陀铃等等。
他们中期的风格带着强烈的本土实验色彩,直到《无法老去》再次回归硬摇滚。
这场演唱会的总导演陈镇团队,音乐总监刘劲团队,音响金指团队,舞美黎祺,包括化妆、灯光团队,都是出自华石系。
八百里秦川带着孟时三人到了后台,张仁沛马上就接到了通知。
他看向了监控画面里,那三个陌生的面孔,皱眉。
贾树道看了他一眼,“我去问问?”
“我……”张仁沛本想自己去,但知道老五他们现在看他不顺眼,站起来又坐下,“你去看看吧,只是……”
“放心,我只问情况,其他的都由你来决定。”
贾树道站起来,用力的捏张仁沛的肩膀,提醒他把心静下来。
后台化妆间里的其他乐队,看到“秦川”带着孟时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
他们在楼三火化那天的早晨,见过孟时。
虽然他们对于孟时这个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人,不了解。
但老五他们能带着他一起去殡仪馆送楼三,这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分量了。
而且老崔和老秦两个人都打过了招呼,同时那一张名为《礼物》的谱子,这几天已经在他们中间传了一遍。
他们还算认可这个年轻人。
只是,现在有传言,孟时会入主“秦川”成为新的主唱,借着这个舞台一步登天。
这些能上今晚演唱会的人,都是经过大浪淘沙的老一代乐队。
大部分人会认为摇滚乐队脾气都很爆,但他们的人情世故是从底层打磨出来的,骨子里都是有思想的人。
于是他们和进来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之后,没有再说询问什么。
只是气氛变的有些微妙。
孟时和老五低声交流,对这些目光并不在意。
“秦川”这些人,老五、焦从他们和孟时是一类人——老子干自己的事,如果不碍着你们,那管你们怎么想。
而谢向杰和陈与,两人昨晚大话说的挺响。
现在猛地面对一屋子国内“摇滚名人堂”,脸色发白,腿肚子都转筋了。
贾树道从总控室到后台,拉了一张椅子,坐到老五身边。
他看了眼孟时,对老五说道:“需要我给他们安排后台工作人员的证件吗?”
一边的焦从看他这种说话方式就浑身刺挠,心里骂了一句,要你妈的工作证。
他伸手用力的拍贾树道的大腿,“我们的演唱会,带个兄弟上台,不行?”
贾树道脸上温和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说道:“看你说的,你们才是主人。”
然后对孟时说道:“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
“走吧,走吧,张仁沛还等你消息吧。”焦从挥手赶人,“你就说他和我们一起上台。”
孟时突然开口说道:“孟时,走了秦轻雪的路子。”
听到这句话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贾树道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头,起身离开了。
这时,老五大声说道:“什么叫走了秦轻雪的路子!她配吗?如果我们不乐意,你谁的路子都走不通!”
他说的是心里的实话,即便楼三不在了,八百里秦川依旧有这个底气。
他们是国内最顶尖的乐手。
同时他也是为孟时这句不适合的话,兜了一个底,这人我们乐意带他玩。
孟时低声对老五说,“我给轻雪传媒出品的网剧做过主题曲,在哔站有实名的账号,弄清楚我的关系网,对于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焦从皱眉,“那你也没必要这么说自己!”
他从来不认为,孟时是走了谁的关系。
孟时摇了摇头,“我这么说,他们越聪明就会想的越多,少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没劲的很。”
焦从感觉有道理,唱到一半给你话筒来一下,灯黑一下,谁都难受。
不过随后,他琢磨过味来,给了孟时一脚,“越聪明想的越多?!”
老五拉了他一把,“他们会怎么想?”
孟时哪里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说道:“我就随口这么一说,秦轻雪背后是老崔他们,面子总要给点吧。”
他说完,狠狠的给了逐渐迷离的陈与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给爷清醒一点。”
总控室,贾树道把对话和张仁沛复述了一遍。
两人一起皱眉沉默。
“秦轻雪那天来给我施压,让我停掉后面两场,显然她背后的秦庆国和崔建军不满我现在的操作,可现在又塞个人进来,这是什么路数。”
“从老五他们的态度看,对于孟时他们是认可的,而且言语中很维护。”
“他真的就直接说,自己是走秦轻雪的路子来的?”
“我说的都是原话。”
“所以,这是善意?”
“你的意思是,秦轻雪有自己的想法。”
“她发现了一块璞玉,八百里秦川刚刚失去主唱。”
“双方一拍即合,要借我们搭起来的台子登场,那另外两个?”
贾树道和张仁沛一人一句飞快的分析。
演唱会总导演陈镇把刚刚的监控画面调了出来,“你们看这个。”
画面里,孟时狠狠的给了陈与后脑勺一巴掌。
“完全看不到尊重。”贾树道想到了自己开除过的无数“临时工”,“这两个是给他垫刀,抗舆论。”
“轻雪传媒和老五他们想利用我们这个台子,搭一个新的八百里秦川。”张仁沛得到了答案,长出一口气,“这是好事。”
贾树道点头,“对,这是好事,就那丫头的小庙,可放不下八百里的秦川,最后还是要我们华石出手,不过是骡子是千里马,还是要先拉出来遛遛。”
张仁沛对陈镇说道:“镇哥,麻烦你让史华去和老五他们沟通一下,乐队想要的舞台效果。”
“给最好的待遇,满足他们所有的想法。”贾树道补充了一句。
效果好就收编。
效果不好,正好把不听话的这些人踢出去,同时一把火把秦庆国、崔建军他们台面上的轻雪传媒烧了。
贾树道稳坐钓鱼台。
孟时和老五花了半个小时,在舞台上和总执行史华把想要的沟通完毕。
这时,正好广播安排入场。
史华看着开始入场的观众,说道:“你们要的保证全部完成,现在先回后台吧。”
老五一脸疑惑,“你说,他们想了什么?老崔的面子可没有这么大。”
开场前一个小时,现场调整舞台效果可还行。
“鬼知道。”
——
内场和看台的票不同。
内场处于舞台的前方,体育场的中部。
外面用白色的移动围栏圈出来一片大的区域,里面又隔开六块小的方形区域。
这里距离舞台最近。
夏琴坐在了正对舞台的区域。
她想了解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为何都选择了音乐。
可舞台上震耳欲聋的音乐,现场热烈狂躁的气氛,都让她无所适从。
记忆里前夫孟愈远是个温和的人,弹着吉他,唱歌好像是在低声的倾诉。
就像孟时拿着吉他,轻声问,“妈妈,这种失落会持久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而现在现场的音乐和气氛让她无措。
她只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小教师,她不懂什么是摇滚。
刚刚上台的那些人,她只认识一个刚刚唱着的那个人——好像是好声音的导师。
四点开场的演唱会,随着时间推移,在灯光在场馆里闪耀的时候,进入了尾声。
她坐在座位上,四周都是站起来的人。
这时,她听到周围的人都开始大喊“八百里秦川”。
这时信里提到,孟时会出场的名字,于是她急忙站起来。
前面的人都高举着手臂,对着天空竖起食指和小拇指。
她看不到舞台,内心挣扎了一下之后,脱掉鞋子站到了椅子上。
她不好意思的回头跟后面的人道歉,但他们却为她的行为欢呼。
这个坐了一场的人,她站到了椅子上!
——
主舞台的灯光熄灭。
舞台上工作人员弯着腰假设乐器。
统筹的工作人员,对“八百里秦川”比了一个上场的手势。
孟时深吸了一口气,对老五点头。
朦胧的灯光中,乐队在舞台上落位。
陈与闭着眼睛,耳边传来如海啸一样呼喊。
他听到一阵曼陀铃响起,如同记忆在骨髓里的谱子,开始在他指尖流淌。
谢向杰低头敲击着鼓槌。
随着乐曲推进,戈壁滩上的沙暴开始在鸟巢呼啸。
这是《记忆中腐烂的故里》。
现场的躁动静了下来,观众举着“金属礼”对舞台行注目礼。
黄色的灯光从背后亮起,呈一个扇形从下到上在舞台上扫过。
模拟沙尘暴的灯光效果在舞台上,闪烁。
随着灯光,现场的人看到一个人站在了舞台中央。
他赤着脚,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衫,圆寸,手拿一把吉他,目视前方。
他和那个一直坐着,现在又站到椅子上的女人一样,在这个会场里显得那样的违和。
现场和各个直播平台躁动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
《记忆中腐烂的故里》在推进。
戈壁滩的黄沙被风卷起,绵延数万里去拍着城市的玻璃窗户。
台风穿过老房子的缝隙发出呜呜怪响。
只是本该出现的楼三的低吟、嘶吼,再也没有了。
一根弦被拨动。
“噔、噔、蹬、噔……”
节奏固定而统一,甚至有些呆板。
但就是这个弦音,好像一根穿过天空,越过风暴的钢索。
它拉着风暴在前进。
随着弦音,现场的躁动平息了下来。
随后他们听到了台上的人开口。
他似乎带着属于楼三的黄沙,在戈壁滩中前行。
“不知道我身在哪里。”
“我生下以后会不会哭泣。”
“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唱着没有家乡的歌谣。”
孟时伴随着鼓点,拨这那一根弦。
“我不知道你生在何处。”
“你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哭。”
老五一声秦腔嘶吼,胡琴、曼陀铃、笙、在鼓点的推动下往前。
“我不知道你要去何处。”
孟时的音调逐渐拔高,开始层层推进,
“你的墓碑指向苍凉的天空!”
“你走的时候唱着出塞歌谣!”
“你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
“你长发迎风对着天空狂笑!”
“你的父老兄弟也为你骄傲!”
台下一片寂静。
麒麟走了!
他的墓碑应该立在黄沙里!
走的时候唱着出塞歌谣,长风迎风对着天空狂笑!
这是楼三的祭曲!
“可是你流浪!”
“你可曾找到要去的地方!”
“你流浪!”
“何处是梦里故乡!”
八百里秦川,无尽的苍凉戈壁,还有楼三在孟时背后推着他。
他停下了手里的那根弦,黄沙和风暴开始呼啸。
“你走的时候唱着出塞歌谣!”
“你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
“你长发迎风对着天空狂笑!”
“你的父老兄弟也为你骄傲!”
“可是你流浪!”
“你可曾找到要去的地方!”
“你流浪!”
“何!处!是!梦!里!故!乡!”
随着强劲的鼓点。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孟时仰着头。
这歌唱给楼三。
唱给这个世界以前的自己,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还有…那个“早已死去”的父亲。
焦从看着孟时伫立在舞台中间,忍不住放声大喊:“孟时!马路牙子主唱孟时!孟时!”
随着他的喊声,一阵飞扬的吉他solo,在孟时的手里传出。
这是楼三为数不多,节奏明快的歌曲——《再见李姜山》。
闭上眼睛,伴着明快的节奏,孟时改了《无法老去》的最后一句歌词。
“我不会再思念你,即便星河最后的幕布垂落眼底。”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
碰!
孟时这把孟愈远留给他。
他时常背着的吉他,砸在了地上。
嗡~
琴弦崩断的声音传遍全场。
下面有人开始惊叫。
有人高喊孟时。
有人喊着楼三。
有人喊着八百里秦川。
还有人默默的哭泣。
孟时转身,下场。
他要离开这片荒冢。
一刻也不想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