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 月圆如镜当空。更有夜凉如水、白衣如雪, 紫禁之巅上,两大剑客抱剑而立,默默对视。
两旁的屋脊上还站了不少人, 陆小凤、司空摘星、老实和尚、木道人、古松居士……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挂着一条会变色的缎带,若非他们身份不俗, 可不一定能得到这种作为观战凭证的缎带——在京城的黑市里,这种缎带已被炒到了四五万两白银一条的价格, 几乎整个江湖都为这场惊天动地的剑客决战而躁动了起来。
叶孤城的脸色很白, 却不是那种由重伤带来的惨白,而是种如玉的莹白,他的眼中神光熠熠, 这是绝顶高手的气完神足:之前的传言纷纷扰扰, 都说叶孤城受了重伤,此时看来那纯属子虚乌有。
既然剑圣无恙,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待决战开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错过了一丝一毫的精彩——可决战却并没有开始。两大剑客静静地对视了半晌,西门吹雪忽然说:“是时候了?”
叶孤城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便看向了陆小凤。在众人的注目之中,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潇洒地笑道:“那边的大戏或已开场,魏统领你可以动手了。”
陆小凤这话刚落, 弓箭刀斧、刀光剑影已然倏忽而起!早就埋伏好的御林军们在魏子云的指挥下,将屋脊之上神秘诡异的十三个黑衣人一网打尽,不过转眼之间,就多了十三具尸体,有浓稠的鲜血顺着琉璃瓦片汩汩地淌下、滴落,映着惨白色的月光,也映着不知内情的观战者们骇然的神情。
这些观战的人们大多是陆小凤的朋友,即使从前不是,以后也会是了——陆小凤爽朗地招呼着众人,笑道:“各位大多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的缎带,总不能平白亏了本去,这决战看不了了,看场大戏也不错,魏统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魏子云本来也不可能放这些人出宫去,是以他便顺着陆小凤的话点了点头,而后就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南书房走去。
此时的南书房内,皇帝正与南王父子对峙,当陆小凤等人走到门口之时,恰听得皇帝声情并茂地说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其他人尚且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叶孤城的步伐就已乱了一拍,西门吹雪侧头看他,叶孤城怎么都觉得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头全都是明晃晃的笑意!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他们当然都是知道的,此时的南书房里还有另一个“白云城主”正在陪着南王父子演戏走过场呢,至于那个人是谁……还用得着问么?
皇帝居然调戏了易容成白云城主的宫九,叶孤城一想到此事,既有些忍俊不禁,又觉别扭古怪。他甚至在猜测宫九此时的心情……应该是难得吃了一次瘪吧?
陆小凤就笑得更夸张了,小胡子都抖得厉害,他大步地跨进南书房,朗声说道:“白云城主可没有从贼,反而前来救驾了。”他说着,朝皇帝拱了拱手,笑道:“陛下,反贼既已现形,就请陛下念在草民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赦免我前次的擅闯禁宫之罪吧。”
在众人的惊诧注视中,陆小凤的话说得很随意,倒像是在开玩笑,皇帝却是也半点儿不恼,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如此甚好,朕便不用赏你了,权当是功过相抵吧。”
皇帝和陆小凤这么随意地说着话,南王父子的脸都铁青了,他们两人此时已被御林军压制着跪在了地上,南王世子微微仰起头来,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白云城主”,再看了看与西门吹雪并行而入的叶孤城,咬牙说道:“你们两个……究竟谁是真的?”
皇帝也以一副大感兴趣的表情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先前跟在南王世子身边的“白云城主”轻笑了一声,伸手一揭,便将易容除去,露出了他本来的相貌,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宫九此时穿着叶孤城的白衣,不仅形容俊美、剑眉星目,而且他自身的气势半点儿也不输于身为剑圣的叶孤城,直让人忍不住心生激赏之意。
不过,宫九这么明晃晃地露了真容,若在平日里没有对比的时候也就罢了,此时皇帝和南王世子俱在当场,众人乍看之下,就陡然发觉:宫九的容貌与皇帝及南王世子竟也有几分神似之处。
皇帝显然也发现了,他微微一怔,便问:“你是何人?”
宫九恭敬行礼,朗朗应道:“罪臣太平王世子。”
皇帝和南王父子都大感意外,紧紧地盯着宫九;便是早知内情的陆小凤和叶孤城他们也惊诧不已,不知宫九为何会有此言行。
皇帝又问:“你所为何来?”宫九目不斜视,垂首说:“为救驾而来。”
皇帝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再问:“你所犯何罪?”宫九答道:“罪臣常年不归王府,以致家父寻人替代面圣,犯了欺君大罪。”
皇帝悠然说道:“既如此,朕也赐你一个功过相抵罢。”
宫九微微摇头道:“还望陛下明鉴,此次救驾之功不止我一人,尚不能抵欺君重罪。”皇帝稍感错愕,说:“那你待如何?”
宫九正色道:“如若陛下将罪臣贬为庶人,或可堪堪相抵。”皇帝奇道:“这又是何必?朕本无心问责于你。”
宫九淡笑道:“承蒙陛下.体恤,臣弟铭感五内,然我心在江湖,无意长居王府,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恍然,经历了南王府造反一事,他本就对自己的堂兄弟们生了疑心,宫九的这一番作为正好让皇帝舒心、放心,于是他也笑了,笑得很温和,说:“你既无心权势,朕也不会拘着你,就特准你遍游江湖,不理事、不朝拜罢,不过这太平王府还得由你承嗣,贬为庶民一事也就不必再提了。”
宫九笑道:“多谢陛下。”此事本已皆大欢喜,可宫九又添了一句:“然臣弟此生亦不会娶妻生子,这承嗣一责恐无法担当了。”
叶孤城听到这话就心觉不妙,他真恨不能立刻冲上去捂住宫九的嘴啊!奈何如今这种情况下,宫九也可以算是在“御前奏对”了,叶孤城实在是有心无力……就在他无奈的目光中,皇帝已然开口问道:“这又是何故?”
宫九严肃而认真地说:“只因臣弟之前已擅做主张,嫁于白云城主为妻。”这话的深层含义就是:皇帝你刚刚调戏我男人了,虽然是由我易容的!
“……”围观的众人都石化了,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倒是很为宫九的勇气而感慨。
皇帝静默了片刻,这才笑叹了一声,说:“原来你是为蓝颜而折腰啊……”说着他看向叶孤城,续而笑道:“白云城主,此番多亏你揭破南王府谋逆一事,不如朕就为你们赐婚可好?”
叶孤城冷静地说:“承蒙天恩,无需如此张扬。”他此时还能冷静得下来,就连叶孤城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他方才忽然就明白了,原来他所在的这个世界也是不正常的,只是他从前没有发现而已!
皇帝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那就依你所言,不过无论如何,堂堂的皇室嫡裔可不能私定终身,朕会派人将嫁妆和贺礼送往飞仙岛的。”
“……”叶孤城一脸木然,无话可说。宫九难得诚心诚意地对皇帝说:“谢陛下隆恩!”既然皇帝这么上道,他就大人有大量,不去介意皇帝“再次”调戏叶孤城的事啦。
众人脚步虚浮地出了宫去,这月圆之夜的经历简直就如同一场刺激的梦!决战取消、南王造反,还有那个“下嫁”了白云城主的某世子……思及此处,这些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暗暗地抹了一把汗,然后假笑着和陆小凤等人告了个别,就一溜烟似的飞走了。
这几万两白银,似乎花得挺值。
西门吹雪只留下了一句“城主贤伉俪得闲可往万梅山庄小住”,便悠悠然地回家陪老婆、顺带着准备当爹了。
陆小凤贼笑着朝宫九和叶孤城两人挤了挤眼,便和司空摘星勾肩搭背、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莹莹月光下,两人默默无言地回到住处,眼见着宫九仍旧满脸的坦然,叶孤城终于忍不住说:“你总爱这般自作主张?”他和宫九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如今却几乎过了明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太平王世子是白云城主的夫人了……虽然宫九确实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叶孤城也愿意领这个情,却不代表他需要以身相许啊?!
宫九微微苦笑道:“皇帝已从我的容貌中看出了端倪,若是不认,反倒更添后患,我也是临时起意……”
叶孤城根本不信,冷笑道:“嫁给我也是临时起意?”
宫九无辜地说:“我本来就是白云城主夫人,并没说谎……”眼见着叶孤城的面色已渐渐青了,宫九才解释道:“我那样说只是为了打消皇帝对我的疑心,永久地解决这些麻烦事罢了。”说着他一脸真诚地正色说道:“此前你我皆身陷于纷扰之中,故而互为盟友,我自认对城主的事尽心竭力,也无求回报,难道城主竟不愿以区区虚名相助于我么?”
叶孤城几乎快给宫九气乐了,还不求回报、区区虚名呢……他是真的无奈了,遇到了一个脸皮厚成这样的人,就算叶孤城是剑圣,那他也没辙了。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他本来也没有心上人,更没有娶亲的念头,宫九这个人也不惹他讨厌,叶孤城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番,干脆就“破罐子破摔”,随宫九去了。
叶孤城冷淡地瞥了宫九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回房去了;宫九并没有要追上去的心思,这一位白云城主本来就不是他的心上人,宫九看在“情分”上解决了这一堆的麻烦事,自认也算“仁至义尽”了……正这么想着,宫九蓦地眼前一黑,还来不及多想,就顿时没了知觉。
当宫九再次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满屋熟悉的摆设——他居然就这样回到了皇帝的寝宫里,还躺在他家皇后的怀里!
这可真是个巨大的惊喜,在叶孤城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宫九猛地翻身下床,开心地跳了起来,大喊道:“阿城阿城我回来啦!”
叶孤城也是骤然一喜,然而他还来不及说话,宫九就“嘶”了一声,怔怔然错愕了片刻,宫九一脸莫名其妙地说:“为什么我会受了重伤……”说着他猛地就反应了过来,满脸幽怨地看向叶孤城,道:“还有,方才你又为什么会抱着……他?!”
宫九这样说着,又蹭回到叶孤城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哼哼唧唧地说:“那个家伙远不如我,阿城你可不能移情别恋……再说了,另一个宫九那也不是我啊……”
叶孤城拍了拍宫九毛茸茸的脑袋,淡笑着说:“我方才只是在帮他上药而已,你莫要多想。”
“阿城,我很想你……”宫九马上就顺杆爬、低声喃喃道。叶孤城稍稍顿了顿,也回应道:“我亦如是。”
宫九眼眸一亮,搂着叶孤城的腰就往床里倒去,蹭蹭又摸摸的,这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叶孤城倒是颇为冷静,他淡淡地说:“你受了重伤。”
宫九毫不在意,伸手就除了衣服,笑道:“不碍事。”可叶孤城却稍稍推开他,说:“碍眼。”
宫九表情一滞,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的绷带,还有那些裸.露在外的深深浅浅的鞭痕……面色忽青忽白,咬牙说道:“阿城你……你是忍不住狠抽了他一顿么?”宫九摸了摸绷带,这下面的伤口深可及骨啊……以他家阿城的淡定,这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
叶孤城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伤在我回来之前。”
宫九的脸顿时就黑了,他咬牙切齿了一番,这才阴森森地笑了,说:“啊,亏得我还给他们解决了那么多的麻烦,他们竟是这样回报我们的!”说着他眼睛一转,又微微松了口气,道:“幸好还留下了穆叔和沙曼没有解决,以及师父那个死老头子……可够他们烦恼的了,哼,总算还没有亏掉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