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温和地笑道:“霍总管还请稍安勿躁, 你虽已不是珠光宝气阁的总管了, 却可以来做我的总管,阎老板请你的价,我也一定出得起。”
霍天青紧盯着宫九, 严肃说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我的,九公子, 请恕我直言,若不是你和叶城主同在, 又与陆小凤相识, 我根本就不会来……”
叶孤城目不斜视地端坐着,仿佛万物不经心一般,但事实上他正强忍着不让嘴角抽搐起来——霍天青这话说得可真直接啊, 换句话说就是:什么九公子?哪里冒出来的, 根本没听说过……若非宫九借了叶孤城和陆小凤的光,霍天青才“不屑于”来见他呢!
叶孤城幸灾乐祸地暗想:宫九这下子可终于算是尝到了“低调”的苦果了吧。
宫九轻叹一声, 表情略带了些遗憾, 无奈地笑了笑,说:“看来隐藏得太深也有麻烦啊……”说着宫九微微摇头道:“既如此,此时此地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我仍旧很欣赏你,或许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只有跟着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霍天青抿了抿嘴,生硬地拱手道:“那就多谢九公子抬爱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霍天青,”宫九叫住了他, 淡淡地说:“身为天禽老人的传人,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出身,可你非但不以此为荣,反倒最恨荫蔽于令尊的盛名之下。” 霍天青猛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宫九,宫九不为所动,继续故作高深地说:“所以你想做大事,轰轰烈烈的大事,恰巧我也想做。”
霍天青冷笑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宫九挑起嘴角,说:“做大事只是你的其中一个追求。”他停住不再说,却是伸手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吃了。
霍天青“哼”了一声,说:“九公子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不过在我面前故弄玄虚是毫无用处的,我还有什么其它的追求,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女人,”宫九半眯着眼,笑得很暧昧,轻轻地说:“一个美丽而聪明的女人,你爱她,很爱她,爱逾性命。”语意不明地说到这里,宫九忽然用手指在石桌上敲打起了节拍,学着春闺怨妇的调子,捏着嗓子唱了一句:“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叶孤城打了一个寒颤:不是说宫九唱得不好,而是他唱得太好了,恐怕比伶人歌女唱得还要好——宫九果然是天纵奇才,学什么都能一学就会。可问题是他明明是正说着话呢,忽然换女声唱起曲子来什么的,能不能不要这么诡异啊!
可霍天青的脸色却忽然变了,他的双拳上青筋暴起,几欲出手!然而他猛地看了看那张石桌,愣了愣,又瞧了瞧坐在一旁、仿佛在闭目养神的叶孤城,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收敛了怒气,强忍着心里的惊涛骇浪,严肃而认真地问道:“九公子究竟想要怎样?”
宫九伸出手来,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微笑着说:“今日且到此为止,我有伤在身,只得躺卧见客,实在失礼,还请霍兄体谅我对你的赏慕之情,莫要见怪。等下次霍兄来时,我们再做详谈。”
霍天青又惊又疑,道:“下次?”
宫九神秘地挑起嘴角,笑道:“还请霍兄在做任何决定之前,先想一想‘名不见经传’的九公子,那么我和你的‘下一次’,就绝不会很远的……”
霍天青走了,他来的时候很干脆,走的时候却很迟疑。
天已经黑了,院子的四周不知何时已点起了灯笼,映得这花草亭台影影绰绰的。
宫九的脸也被映得影影绰绰的,他此时又绵绵地歪在了软榻上、闭了眼,还微微皱起了眉、手捂着伤处,一副很累、很虚弱的样子,惹人同情。
可叶孤城沉思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石桌,忽然就有了一种猜测:宫九让他陪在旁边,其实并不是为了借着白云城主的盛名来震慑霍天青,反倒像是想让叶孤城瞧瞧宫九的本事和手段……
石桌上究竟有什么呢?有水果、有棋盘、有茶壶茶杯……还有指痕,清晰的指痕:方才宫九打节拍时的动作轻轻巧巧、不声不响的,看起来像是只做了个样子,但事实上他却在那坚硬的石桌上印出了指痕来!
宫九的伤只是外伤,沉重的外伤虽会令人疼痛和虚弱,却不会减弱他的内力。
叶孤城相信,即使他不在,如果霍天青敢对宫九动手,此时恐怕也已经死了。
更有甚者,即使叶孤城不在,难道霍天青就敢动手么?他不敢,绝对不敢。叶孤城直到此时才反应了过来,宫九方才为什么要唱曲子,应该说,为什么要唱那一句——只因为“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这一句词所对应的,岂不就是“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么?这里的“飞燕”可不仅是指史上的某位擅舞的皇后……很显然,还借指了霍天青的心上人,上官飞燕!
这“皆尘土”三个字原意是感慨美色易老留不住,被宫九唱出来,却是明晃晃的威胁!是而霍天青绝不敢妄动,他既摸不清楚宫九的底细,更不晓得宫九和上官飞燕的关系,所以他只能走——因为宫九让他走。
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叶孤城忽然就站了起来,往院外走去。
宫九猛地睁开眼,手撑着桌面摇晃着站了起来,语气虚弱地问:“天已见晚,城主这是要去哪儿?”宫九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叶孤城不答话,继续走。
宫九顿了顿,忍不住说道:“据说就在今夜,万梅山庄的西门庄主要和峨眉派的独孤掌门比剑。”
叶孤城停下了脚步,微微转头,说:“不错。”
宫九心里一跳,假笑着说:“城主这是……要前往观战?”
叶孤城微微颔首道:“自然。”
宫九笑得更假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说一些套话来拖延时间:“他们两位都是用剑的高手,城主更是剑中之圣,有意前往一观此战也属平常,只可惜我行动不便,无法同往。”
叶孤城淡淡地看着宫九,表达出一种“你去不去都无所谓”的态度,说:“无妨,我自去便是。”说罢转身继续走。
宫九不依不饶地追问:“依城主所见,胜者当为何人?”他问出这话,几乎已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孤城脚步不停,也不回头,漠然说:“公平之战,生死由命。”他出了门去,走进了夜幕之中。
宫九深深地凝视着叶孤城消失的背影,眼中溢出了一丝怒意,咬牙冷笑着,自言自语着,说:“若此战当真公平,西门吹雪必死!”他半眯着眼,恶声恶气地笑了几声,随即伸出手捻起了一颗葡萄,猛地将之捏破,紫色的汁水飞溅起来,洒在千金难买的白熊皮上,就着这昏黄影绰的光,看起来竟仿佛如血一般红。
另一边厢,珠光宝气阁里,独孤一鹤正静静地站在阎铁珊的灵位前,一动不动。他是个高大而严肃的人,腰杆挺直,钢针般的须发也还是漆黑的,只不过脸上的皱纹已经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见他的脸时,才会觉得他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再厉害的人也拼不过时光,是人总会老的。棺材里面躺着阎铁珊,棺材外独孤一鹤默默地肃立着,脸上带着种凄凉而悲伤的神情。
他是在感怀故人之死,还是物伤其类?
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原名严独鹤,珠光宝气阁的老板阎铁珊原名阎立本,而神秘莫测的“天下首富”霍休原名上官木,他们三人都是金鹏王朝的旧臣。
金鹏王朝覆灭后,他们三人受命托孤,带着内库的珠宝财富,一同来到了中土。从此他们就在中土扎根,各自雄踞一方,都闯下了赫赫的声名。
他们三人都是金鹏王朝的精英重臣,自然各有本事、能耐不凡。
但事实上,他们一直都在各自准备着,希望某一天能够兴复旧国。只可惜……只可惜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因为跟着国舅上官谨出逃的小王子,也就是最后的大金鹏王,他跟李后主一样,是个诗人,也跟宋徽宗一样,是位画家,他从小就已被人称为“诗书画’三绝——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的生性自然是恬淡的,对于王位的得失,他也并不太在乎,只想能诗酒逍遥、平平静静地过完一生……所以这小王子非但没来找他们三人共谋大计,反倒东躲西藏,不愿扛起复国的重担。即使他们再怎么声名赫赫,也都无法可施,因为没有这小王子,即使他们起兵打回去,也是师出无名。
所以他们各自继续奋斗着,钱越来越多、武功越来越高、名声也越来越盛,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金鹏王朝的旧事。
可令独孤一鹤没有想到的是,他只不过晚来了一步,阎铁珊就已死于“仇杀”——而陆小凤的身边,更是多了一个自称为丹凤公主的女人:她心怀仇恨,要来找他们三人讨回公道……什么公道?他们根本从来就没有负于金鹏王朝!
独孤一鹤猜测这女人是个骗子,从前也有过一些骗子自称是金鹏王朝的后人,借此来找他们讹诈钱财,这一次的骗子只不过是手段更高明一些而已——因为她找到了陆小凤,爱管闲事的陆小凤,并且利用了他。
独孤一鹤有心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可陆小凤没有来,来的是西门吹雪。
日前西门吹雪杀了苏少英,而苏少英正是独孤一鹤的爱徒,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唯有一战,也只能一战。
这一夜,有冲霄的剑气,还有冰冷的风;在这样的风里,热血从剑尖上滴落,也很快就会被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