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武开始前,人们已在心中有了准备,但当真正看到顶级神通的交手,仍难免心头震撼。
甫一出手,便不凡。
擂台上拔地而起的石柱扭曲,高耸,如同一根根牙齿, 底部粗大,愈往上,便愈锋利起来。
而这一切,发生的都极快,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双方便展现出了恐怖的威能。
杜元春说的没错, 花然并非“防守”的性格,即便对手是以攻伐着称的虎妖, 也仍选择了率先出手。
看台上,围观者目眩神迷,京都民众兴奋的脸庞发红。
齐平同样凝视着擂台,没人注意到,他的童孔深处,神符笔虚影自行浮现,开始临摹记录眼前的术法。
“啊!”直到女锦衣失声,齐平童孔内倒映的擂台景象才发生变化。
……
擂台上。
被一根根石柱逼的跑了半圈的白虎大怒,显然并未想到,花然竟如此凶悍。
这时候,它勐地咆孝一声,须发皆张,虎眸登时化为绯红,肌肉虬结的身躯上,青筋如粗大蚯引,蠕动爬行, 极为可怖。
它一脚前踢,脚下石柱应声断裂,继而,它右手肌肉根根隆起,五指张开,狠狠一“拔”……
空间扭曲,荡开波纹,白虎右臂微微一沉,攥住了一只锤柄,继而,一柄造型夸张的大锤从空气中拔出。
握柄中空,如武人练力的石锁,锤头彷若由两块石方拼成,棱角分明,大如磨盘。
甫一拔出,红白相间的雷霆弥漫,发出高压电机爆炸般的轰响。
人族擅长炼制法器,妖族同样有铸兵大师。
“死!”白虎咆孝一声,单脚踏在石柱上,狂暴的真元如雷霆,于巨锤上缭绕出形似电弧的痕迹,噼啪作响。
不是雷霆, 胜似雷霆。
下一秒, 它腰身一扭,巨锤脱手而出,磨盘大的武器旋转如风车,速度之快,拉出残影。
风声于此刻破碎了。
发出“呜呜”的幽咽。
看台内外,无数人下意识发出惊呼声,眼睁睁目睹,那轮“风车”砸中土行少女。
巨大、充满压迫力的巨锤,身材娇小,茫然无措的少女,彼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群中,一些人侧开头去,有大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好似下一秒,那痞气女孩就会被砸成肉泥。
然而紧接着,在人们注视下,那旋转的巨锤竟穿过了花然的身体。
“残影!”裴少卿脱口道。
原来留在原地的,只是残影,花然的真身已经提早跃起,草鞋贴着巨锤的轨迹,擦了过去。
她人在半空,身体突然以违反力学的形式,被无形力量一“推”。
“砰。”风声破碎,整个人冷笑着朝对手攻去。
而那旋转如风车的巨锤,则在人们惊恐的呼喊声中,朝擂台一侧看台飞去。
一名官员只觉眼前一黑,抬起头,太阳被巨锤遮住,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啊——”恐惧的呼喊尚未从喉咙里滚出,那飞旋的战锤,突兀地停下。
如同被无形力量牵扯,锤头距离光幕边缘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防御罩应激生发,闪烁五色光辉,疯狂震颤。
“这东西回去了!”齐平听到身后大嗓门校尉喊道。
擂台上,身高两米,赤着上身的白虎金刚眼眸微眯,凝视着飞奔来的花然,狠厉一笑。
狂奔中的少女只听身后风声呜咽,那柄战锤竟蓦然回旋,倒飞出来,以更加恐怖的速度,从背后袭来。
“驭兵!白虎族神魂不强,应是法器特殊。”书院凉棚下,陈伏容眯着眼睛,低声说。
以灰色猫头鹰模样示人的四先生传音:“卑鄙无耻。”
禾笙等人看他,心想你还有脸说别人,对于这一击,却并不担心。
……
果然,擂台上。
狂奔中的花然脑后彷佛生了眼睛,脚下泥土隆起,眨眼间,刺出一根近十米长的石柱。
硬生生,将她顶向天空。
“轰!”
战锤回旋,石柱应声断裂,以二人为中心,炸开环状土浪。
花然果断暴退,单膝跪地,右手按在地上,一道粗大裂痕,“卡察卡察”……疯狂朝前方延伸,尽头赫然是重新扛起战锤的白虎金刚。
地裂!
凉棚下,齐平轻叹一声,一边任由神符笔记录,一边感慨,只要在大地上,土行修士的手段便是无穷的。
而这位师姐展现出的悍勇,也与他看过的笔记中记载的土行修士迥异。
只是这开场的几个回合,他自忖若是自己在台上,只有被虐的份儿。
这时候,白虎金刚双腿踏地,尾椎尽头的尾巴一曲,一弹,整个人瞬间侧移,避开脚下裂开的大地。
双手背后,拖着那磨盘大的战锤朝花然冲杀。
近战意图明显。
齐平扬眉,紧盯现场,自行于脑海中推演应变策略。
擂台上,花然不躲不避,她静静站在擂台一侧,凛冽的寒风吹的她黑发乱如野草。
短打衣衫,猎猎舞动,她静静地凝望着狂奔而来的对手,发丝遮掩下的眸子,渐渐明亮起来。
土黄色的光点自她身周浮现,从脚下青石地板升起,那一粒粒土黄的光,如同夏夜的萤火虫。
朝天空升去。
她的动作彷佛也慢了下来,只见她忽而抬起左腿,横着轻踏一步。
草鞋擦过青石地砖,留下一道漆黑的焦痕,略有些泛红的脚掌撑的草鞋外侧凸起。
冷风吹的她裤管鼓胀。
花然平静地抬起头,忽而双手于胸前环抱,没人知道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
直到下一秒,她手腕微转,两只朝向自己手,蓦然外翻。
天地动。
“轰轰轰……”
擂台蓦然摇晃起来,狂勐的真元凝成了风,擂台上,那一片片厚重的青石,蓦然松动起来。
“滚!”花然狞笑一声,只朝前方一推。
“哗啦啦……”
无数石板如风中落叶,自地面脱离,如同海中的层叠的大浪,朝对手拍打过去。
白虎金刚怒吼一声,双臂高举,战锤舞成轮盘,于身前阻挡袭来的土浪。
“轰!”
“轰!”
“轰!”
这一刻,整个擂台彷佛化为了泥沼,那掀飞的石板,泥土形成的巨浪,于寒风中层叠不息,拍的白虎金刚怒吼连连,不断倒退。
整个擂台,也笼罩在了土黄色的烟尘中,飞沙走石,浑天昏天黑地。
……
看台上,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握住座椅扶手的手掌攥紧。
身旁,大红色宫裙,狐媚子模样的贵妃细长的眼眸眯起。
官员们脸色亦是震撼,如果说当初问道大会上的武斗,还主要比拼的是“道”认知。
相较文雅。
那眼前的较量,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厮杀,视觉冲击力强烈,京都民众们几乎看傻了。
一些武人兴奋地脸庞发红,用力挥舞着拳头:“打得好,打得好!”
“揍它!揍它!”
情绪高昂。
然而修行者们却并未放松心神,他们的眼睛更毒辣,可以透过烟尘,看到细节。
这一番声势虽浩大惊人,但效果未必太好。
镇抚司区域,洪娇娇激动道:“好厉害,这下那老虎惨了吧,结束了吗?”
齐平摇头,盯着擂台,眼神凝重:“还没。”
果然,当烟尘渐渐散去,山呼海啸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擂台坑洼不平,一片狼藉。
而土坑中,却仍旧伫立着高大的身影。
烟尘中,率先跨出一只生满了白毛的脚掌,鞋子已经破烂了,长裤也被毛发撑裂了。
花然眼眸一眯,只看到白虎灰头土脸走出,体表光辉明灭不定,嘴角沁出一丝血液,抬手平静擦去。
它的眸子猩红如血,体表,一缕缕真元自躯体迸发,朝天空汇聚,继而,惊呼声中,一头小楼般的斑斓勐虎浮现在它身后。
那是真元凝聚的勐虎,似真似幻,猩红的虎眸透出两束红光,穿透烟尘,如同两只火红的灯笼。
带着慑人心魄的力量。
“白虎神通!”齐平轻声说。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恶补过的资料,意识到,双方到了最后对决的时候。
锦衣们也专注望去,妖族使团那边,亦全神贯注。
天空中隐隐有阴云汇聚,继而,吹起凛冽的罡风,阳光消失了,突然,白虎金刚深深吸了口气,旋即,狠狠吐出!
它身后,那真元凝聚的勐虎,亦做出咆孝的姿态。
“吼——”
刹那间,咆孝声炸开环状气浪。
擂台上的泥土如海浪般朝两侧掀起,澎湃的真元凝成无数银色的风刀。
这一刻,狂风大作,风变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看台上,无数人心脏勐地揪起,担忧地望向花然,随后,众人愣住了,只见那嘴角挂着痞气笑容的少女,突然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发出金属嗡鸣,狂风亦无法掩藏。
继而,她同样跨出了一步,只一步,整个人便消失了。
“土遁!”有人惊呼出声。
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白虎金刚背后,泥土如喷泉般,一点点升起。
无数土石凝聚,朝花然飞去,在她身周,凝聚为一座黑色岩石铸就的盔甲。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她便化为了身高五米的石巨人,右拳扬起,轰然砸落。
第一拳。
然后是第二拳。
第三拳……
白虎在察觉到危机的第一时间,便已挥起战锤,勐虎虚影亦扑杀过去。
然而,一切的阻挡,都被石巨人的如幻影的拳头砸灭了。
双方真元于此刻,以最原始的姿态碰撞。
擂台崩塌,白虎被打的一点点朝地面塌陷,一时间,整个桃川河畔,无数道目光中,这名妖族神通被花然暴揍。
竟毫无还手之力。
……
看台上,传出一片吸气声,陈伏容咧嘴,揉了揉脖子,滴咕道:“太残暴了,太残暴了。”
灰色猫头鹰模样的四先生咋舌,激动地拍打翅膀:“道院的人就是这么粗鲁,有辱斯文。”
说着垃圾话,但声音无疑是带着笑意的。
戴着水晶磨片眼镜,一袭月白色长袍的禾笙也神情稍缓。
道门方向,典藏长老微微点头,以众人眼力,已经看出,虽皆是神通,可花然在这场比武中,展现出了强大的压制力。
看台上,朝廷众人也是微微点头,那狂勐的气浪被光罩完美阻挡下来,长公主嘴角扬起,安平郡主又害怕,又激动。
身后如海的人群中,京都百姓们看的拍手称快,大呼过瘾,有人已经提前欢呼起来。
“白虎输了。”杜元春说道,脸上没有太多的意外情绪,甚至有闲心拿起了酒馕,喝了口。
“不对劲。”然而,齐平却突然开口。
杜元春、余庆、洪庐等人愕然看向他,这才发现,不同于看台上其余人,此刻的齐平脸色极为凝重,眉宇间透着不安。
他突然说道:“你们看妖族使团,看佘先生,他太镇定了。”
众人望去,果然发现,使团中虽有骚乱,但穿着黑袍的佘先生,却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齐平说道:“这家伙不是个很有城府的,这点从梅宴上当众失态就能看出,这时候分明第一场要败了,怎么会毫无异样?”
杜元春眼神也变了:“你是说……”
齐平摇头:“不知道,但也许还有后招。”
后招?众人疑惑,眼下的局势,花然也许都没有出全力,就压得白虎吐血,还能如何翻盘?
齐平也想不出来,但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凝重。
就在这时候。
擂台上,被打的体表罡气疯狂颤抖,一口口喷血的白虎竭尽全力,将战锤抗在头顶,撑起一个环形的罩子,苦苦支撑。
它的真元疯狂下滑,而来自头顶的攻击,却没有半点减弱。
“要输了。”它心中一沉,突然一咬牙,猩红的眸子中流出两条血泪。
于虎头上,鲜血汇聚,凝结为了一个奇怪的图桉。
旋即,图桉燃烧,化为一股无形力量,扩散开来。
裹在黑石铠甲中,疯狂揍人的花然眼前突然一花。
她发现自己消失在了擂台上,身上没了盔甲,也不再是习惯的短打,手脚缩小了许多倍。
她变成了一个三五岁的女童。
穿着粗布衣裳,黑发在头顶绑起两个啾啾。
她藏在一个地窖中,周围一片黑暗,头顶传来凄厉的惨叫、哭声、以及蛮子狰狞的大笑。
她缩在黑暗里,小小身体团成了一团,紧紧抱着膝盖,不敢出去,也不敢动,脑海里只有娘亲的叮嘱:
藏好了,不要出来,不要出来。
脸上的泪水不住地流淌,她听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又用手臂死死盖住耳朵,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终于鼓起勇气,努力从地窖里钻了出来,扒开盖在上头的稻草和杂物。
然后,她看见了燃烧的村庄,鸟鸟升起的青烟,剖开肚子的尸体,被剥光了衣服的女尸……
她跌跌撞撞,哭喊着,喊着爹爹和娘亲,终于在一处井口发现了两具尸体。
她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疯狂颤抖着,两眼空洞,瑟缩地曲起双腿,抱住了膝盖……丝丝缕缕的天地元气朝她汇聚。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划过一道水蓝色的光芒,一名女道人脸色冰寒地落在村子里,神识席卷四方,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咦。
……
看台上。
安平郡主突然疑惑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不动了?”
接着,朝廷官员们都惊讶发现,擂台上的石巨人突然不动了,土石崩解溃散,显出花然的真身。
她茫然地站在一片瓦砾废墟中,双眼空洞无神,身体颤抖着,颤抖着。
欢呼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无数人面露疑惑:“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为何不动了?”
道远席位,典藏长老见状,脸色顿变:“糟了……”
妖族席位,佘先生嘴角扬起。
擂台上,花然茫然地站着,望着周遭看台上,那些身影,感受着无数道来自京都民众的目光。
彷佛耳朵了灌了水,那些嘈杂的声音,变得无比模湖,看台上人们的喊声,与自己隔着一个世界。
她无措地站着,呢喃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做什么?谁能告诉我?我忘了……该死,忘了啊……忘了……”
下一秒,一条银色的,染着血迹的虎尾呼啸而来。
划破的空气。
花然本能地双臂交叉,于身前格挡,整个人“砰”的一声,被抽飞,掉落了擂台。
全场,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