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星的声音很高,登时惊动了整座棋院。
建筑内,很快涌出一大群人来,多是文人,望见那跌在台阶上的牌匾,不禁大怒。
京都棋院,乃是帝国围棋一道高手最多的场所,可自创办以来,直至今日,却从未想到过,会有被人拆下牌匾,当众踢馆的一天。
“是南人!”
“竖子敢尔!”
“南人欺人太甚!”
一群棋手怒目圆睁,既吃惊,又愤怒,然而也有人听到“范天星”这个名字,想到什么,恍然道:
“是南国棋圣关门弟子!此番使团中要出战的那个!”
闻言,众人醒悟,皆是心头一沉。
棋战乃历届问道之先,昨日闻听使团进京,棋院里着实热闹了一阵,大早上都在讨论今年棋战,却不想,问道未开,对方便竟打上门来。
挑战中州棋手……如此猖狂吗?
“范天星?你要挑战我京都棋院?”
忽而,门中走出一清瘦文人,正是棋院的“院长”,也是凉国一位大棋手,扫了眼地上牌匾,强压怒火,问道。
少白头的青年负手而立,迎着无数刀子般的目光,却是全无惧意,目空一切的模样,语气微嘲:
“是。如何?凉国棋手可敢应战?”
见他态度,一众棋手怒火上涌,恨不得撸袖子冲上去,纷纷开口:
“有何不敢!我来战你!”
“竖子猖狂!教你知道厉害!”
也有些人面露担忧,知晓此人定然不弱,可人都打上门了,如何能忍?
清瘦院长也是沉下脸来,怒极反笑:
“哈哈,好!今日我等便领教下棋圣弟子的高招!”
说罢,一挥手,领着众人进门,范天星带着护卫,迈步跟上。
……
棋院是个四方建筑,一个天井,周围都是棋舍,门窗大开,内里摆放着现成的棋盘。
有小厮侍奉茶水。
环境颇为雅致。
此刻,这清幽之地却被打破,一行人呼啸而回,纷纷邀战,范天星负手站在庭院中,忽而止步。
“怎的不走了?莫不是怕了?”有人笑。
穿着儒衫,白发垂在脑后的青年淡淡道:“人太多,光阴可贵,我没时间与你们一个个厮杀。”
一名棋手问:“那你要如何比?”
范天星嘴角扬起,平静说道:“我一人,同时战你们所有!”
清瘦院长变色,他其实知道,此人胆敢上门,便定有把握,可对方这话,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敢么?”范天星嗤笑。
院长盯了他几秒,突然开口:“摆棋!”
话落,一名名愤怒的棋手各自走向四周棋盘,并默契地选出最强的二十人,同时摆下二十张棋桌。
范天星轻笑,迈步走向第一桌,落子,然后是第二桌,第三桌……余下之人围观。
一时间,整个棋院安静了下来,只有啪嗒啪嗒落子的声音。
范天星绕着庭院行走,如闲庭信步,二十名棋手凝神以待。
起初,落子还很快,可渐渐的,便都缓慢下来,额头开始见汗,呼吸粗重。
下至中局,有人意识到不妙,朝棋院外跑去。
又过了一会,第一名棋手败下阵来,然后是第二名、第三名……上场之人,皆非庸手,可饶是二十对一,却竟也被杀的丢盔弃甲。
当清瘦院长面前大龙被屠,范天星平静道:“你们输了。”
沉默。
整个棋院中,只有沉默,棋手们面红耳赤,却无力反驳,他们是棋手,胜负便是如此简单。
虽知晓大概率斗不过,可他们还是拼尽了全力,然而棋盘上的结果却只证明了双方棋力鸿沟般的差距。
此人,的确张狂,但有狂的本钱。
“还有人要上场吗?”范天星看向其余人,表情一如既往地欠揍。
然而,这次却无人说话了,只有屈辱。
“老夫会会你如何?”忽而,大门外传来声音,身披翰林袍服,须发皆白的宋九龄迈步走入。
虽已年迈,却步伐稳健。
“太师!宋太师来了!”有人惊喜。
院长也起身,吃惊道:“宋太师,您怎么来了?”
翰林院掌院,当朝太师宋九龄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有人告知了我了,老夫不来,棋院脸面都让你们丢光了。”
一众棋手羞愧地垂下头,却是不敢反驳。
宋九龄同样是一名棋手,虽非顶级,但曾经也是国手之一,只是后来年迈,棋力下滑,可饶是如此,经验累积下,棋力同样不俗。
家宅距离这边不远,才能赶来。
范天星淡漠道:“可以。”
说着,径直走向一张空置的棋桌,细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嘲弄道:
“你这么老了,便不占你便宜,让你五个子。”
宋九龄老脸腾起怒火,冷冷道:
“不必!”
……
……
棋院外,大街上。
当齐平骑马,带着女锦衣和裴少卿抵达时,便看到了院外围拢的人群、那插着使团旗帜的马车,以及被人搬走的,空白的门楣。
“就这?那个跑出来的,来棋院干嘛?”齐平皱眉。
感觉白跑了,汇报的衙役说的也不清不楚,他想着宁错杀不放过,便追了过来,结果是个这。
“问问怎么回事。”齐平说。
裴少卿走上前,找百姓询问,不多时返回,解释了下。
范天星?棋圣弟子?踢馆?这么嚣张的吗……齐平扬眉,笑了,心说真有意思。
洪娇娇板着脸:“这人未免太狂了,在咱们京都,就敢这般行事。”
齐平幽幽道:“还真敢,人家又是使团的客人,又要参与问道比斗,踢馆又如何,还能抓人不成。”
洪娇娇生气地跺脚:“简直欺人太甚!”
齐平吐了口气,神情复杂。
他感觉对方的举动有点报复性质。
昨天他去净觉寺,打了空寂的脸,今天一大早,此人便来踢馆,很难说完全是巧合。
这让齐平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说:
“进去看看。”
裴少卿瞅他:“这和案子没关吧。”
齐平无奈,心说看样子,的确是与案子无关,可……
“来都来了。”
两人一想,也对,门都不进可不白来了么。
三人拴马,跨步进院,守门的小厮看到三人锦衣,有些发愣,却也不敢拦。
“里面情况如何?”齐平问。
小厮摇摇头,说道:“前面那南人同时与二十位棋手对弈,赢了。后来当朝宋太师赶来,眼下大抵还没分出胜负。”
宋太师?哪个……齐平皱眉,说:“给我们看马,丢了拿你是问。”
说着便进了棋院,发现沿途一个人都没有,空荡安静极了,等走进天井院落,才发现,所有人都挤在一间屋外。
一声不吭,仿佛生怕打扰棋手对弈。
齐平不惯这脾气,直接挤了进去,惹得不少棋手瞪他,却无人与他说话,或者阻挠。
并不是因为这身皮,而是因为,此刻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局棋上。
齐平很快也看到了屋中对坐的二人,看清了那少白头,神情平淡的青年。
也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在太子东宫看过的脸。
此刻,宋九龄老迈的脸上,沁着汗珠,腰背前倾,死死盯着棋盘,完全忽视了齐平的到来。
倒是范天星,还有闲暇瞥了他一眼,在看到锦衣后,微微蹙眉。
“啪嗒。”宋九龄斟酌良久,用中指与食指捏起一颗白子落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颗棋子牵引到了棋盘上。
范天星没有半点犹豫,随便抓了一枚黑子,按在了一处,仿佛根本无需思考,亦或者……他已将对手所有的应对,未来的可能,都计算完毕。
宋九龄陷入了长考中,久久不动,没人打扰。
这一刻,就连风儿都轻柔了起来。
棋盘上此刻的局势已经相当复杂,白子黑子缠成了一片,大部分观战的棋手,甚至都已经有些看不懂。
那是棋力水平差距过大所致,当他们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分析,却发现两人的落子,全然与构想不同。
这只能说明,彼此看到的世界已经不同。
清瘦院长眉头纠结成了疙瘩,他还能跟上双方思路,所以无比紧张。
在他看来,此刻局势极为险峻,双方就仿佛走在冰面上,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局势复杂而混沌,好似谁都有可能获胜,这让他焦急之余,却也是腰背挺直了许多:
哼,虽然我们输了,可你也不是全无敌手,程大国手尚未露面,只须老太师出手,便能厮杀的难分难解。
如此看来……今年的棋战,还是凉国赢面大。
想到这,他神情轻松了许多,终于注意到了突然出现的锦衣少年,微微一怔,心说镇抚司的人来这干嘛。
又见少年专注地盯着棋盘,暗暗摇头,心说你们这帮武夫,如何能看的懂?
罢了,只要不乱说话,打扰到太师便好……
这也是其他棋手的想法,然而就在下一秒,低头观察的棋局的齐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地对宋九龄说:
“不要强撑了,没有必要,投子吧。”
投子代表认输。
这一刻,周遭一道道凌厉的目光刺来,那是围观的棋手们,他们恼怒于这锦衣突然出声,打扰太师思考。
等听清齐平的话语,恼怒便成了愤怒。
心想此人到底站在哪一头,分明是凉国官差,怎竟出言讥讽?
莫非是与那南人是一伙的?
棋手们想要痛骂,却又不想出声干扰,想伸手拉走这锦衣,看到那腰间佩刀,又有点迟疑……
清瘦院长怒了。
在他看来,眼下局面势均力敌,胜负只在顷刻之间,太师赢面很大。
齐平此刻出言,分明是要捣乱,当即作势驱赶,旁人怕这帮阎罗,他不怕。
就连洪娇娇与裴少卿都有些头皮发麻,心说你要干啥?
只有气定神闲,长发如雪的范天星蓦然抬头,看向齐平,倨傲的眸中闪过一抹讶色。
下一秒,须发皆白的宋九龄结束长考,长叹一声,抓起两颗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
这不是落子的动作,是投子的规矩。
宋九龄失魂落魄:“我输了。”
棋舍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