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新兵们总算是接近了军营西门,浓浓的肥料味道当即迎面窜来。不过,他们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鼻子受罪,其他零件反倒可以幸运地歇上一歇。成五彪可能是被队列的糟糕程度给搞怕了,没有再安排其他的工作,一千多人终于可以原地坐下来稍稍休息,外加指桑骂槐怨天恼地了。然而,几位新兵头目却被一名值班军官点了名字,必须马上跑步进营,连打开皮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赵栋成身为六位头目当中最显眼的那一位,自然也不能幸免。他看看正忙碌拆除寨墙的羽林火头军——或者用正式的说法,羽林辅兵,以及帮忙搬运重物,绑腿上蹭满绿色草渍的忠武军牙兵,嘴唇蠕动两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因为只有表现的足够好的人,才有资格讨价还价。
中兵修在荒草地上的这座军营,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亮堂”。栅栏墙上,每隔五步就钉着一个涂漆铁架,插上最最简单的松明火把,或者圆圆滚滚的纸糊灯笼;军营内部,纵横交错的土路两侧,整整齐齐竖满二丈高的桐木杆子,上挑一盏结构精巧的带罩提灯,黑暗中透出明黄色的柔和光晕。
油脂燃烧出淡淡的糊味,弥漫在凉爽的夜间空气。火苗在跃动中散发出团团烟絮,将木杆、木墙与木制房屋熏染的愈发灰黑。顺着人马踏出来的道路向里走,没几步就会经过竖立着厚重栏杆、牲畜膻气无比浓厚的马厩,此时此刻,这地方出乎预科地非常热闹。
身穿赭黄裤褶的辅兵,正把一匹匹矮小结实的长鬃鲜卑马牵出厩栏,飞快地为它们梳理皮毛、钩套马具,同时小心仔细地托起褡裢,认真检查是否存在漏补的破洞。在他们身边,三十多名轻骑已经抢先一步跨上战马,耐心地等待备用乘马准备完毕。他们头戴开顶铁胄或者范阳毡帽,身穿轻便的裲裆铁铠或者半身皮甲,无论背上的骑弓,还是腰间的手铳,在周遭的光影阑珊之下,全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晕华。
六位旁观者的视线,全都被牢牢地吸引住。赵栋成跟着大先生围剿过几次邪物,他知道,这些轻骑是在行军纵队前、后、左、右展开的尖兵,军营拆除之前就会提早出发,执行预警敌情、驱逐小股匪帮或者妖邪的任务,保证全军主力在行军时的安全。不过,其他几名头目就没这么博学了,尤其是身形瘦小的鲁四帷,他的步速不知不觉开始放慢,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紊乱,与同伴之间的间距也是越来越近,身上一股股的热气散发出来,弄的赵栋成直想起鸡皮疙瘩。
几位新兵头目就这样越走越挤,越走越快,先是把马厩丢在脑后,接着就是停放驴骡与驮牛的畜栏,然后是骑兵的木棚,再然后是步兵的帐篷……如果路灯底下那个小文书没有出声喊话,让他们及时刹住脚步,那赵栋成和小伙伴们恐怕真会闷起头来一直走下去,直到撞上中军大帐的威武牙门,被执斧哨兵一柄撞飞为止。
区区六个招募来的壮丁,不过只是穿上戎服的老百姓,远远不够资格面见钦差将军。赵栋成他们之所以被喊进军营,是因为行军主簿根据军法规定,必须登记新兵头目的姓名,同时发给他们画有钦差押书的临时告身,让他们成为所谓的“检校”什长。有了这张字纸,至少在新兵内部,是没人再敢当面挑战赵栋成的权威了。
整座军营,到处都是搬运重物的号子声与吆喝声,随时都有上百名战兵辅兵来来去去。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也算书斋夫子的军中文吏一般不会有意拖延时间,或者设置种种难题专门刁难人,因为这么干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赵栋成估摸着,他们几个只需要签个字画个押,然后就可以回去给成五彪——这家伙正经是个羽林幢副,只比吴若为那个七品县令低上一品——继续当苦力使唤了,全程也就是一杯茶的工夫。
然而,一个小小的插曲,却把这个本应枯燥无味、纯粹例行公事的过程变得趣味十足。因为那个在路灯底下支起四方书桌的文书不是凡人,而是个绿皮肤的律令。许蔡七州,啊不,应该说全天下都知道,前年有个在中兵虎贲服役的獠蛮萨满考取了秀才。难道说眼前这只又矮又低、看着比十二岁少年还纤弱的律令,就是那个叫羽什么的绿肤文曲星?
六名新兵头目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就像一群溺了水的鹅。寻常人被这么盯着,涵养再好也得生出一肚子火气,不过,书桌后面的绿皮獠蛮连咳都没咳一声,就像是对凡人的反应早就麻木了一样。
既然对方不反对,那就抓紧时间仔细看。赵栋成很快就发现,这只律令只是体型小,论起年纪可真不小,山字形的小脑袋上,一条一条都是枯皱纹,少说也有四十岁。而且他身上的衣着,明白无误是件深绿色的六品圆领从省服。换句话说,这家伙根本不是寻常文书,而是钦差将军手下的行军主簿本人。
“最左边留有空白,”獠蛮主簿抖开一张印满楷字的茧纸,开始必要的解释。他的左手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打着拍子,就连说话也是中年人口气,平淡、不耐烦,对面前站着的六个人没有任何兴趣:
“就在空白处画押,或者写名字。笔有两支,你们自己决定顺序,蘸墨轮流用。”
“我学的有一百个字。”赵栋成突兀地迈前一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挑头开口。也许他天生就是喜欢显摆?也许他打算让这个今后必定会经常打交道的绿肤秀才,对自己留下比较好的第一印象?“官长,你等会儿还得发告身,到时候肯定不能画押,要写全名。俺这帮弟兄,好几个都不认字,到时候,我愿意帮你誊抄。”
“应该就是你。他们谈到的那个新兵。”律令眯起眼睛,把赵栋成从头到脚,好像古董商看货一样仔细打量一番。摇曳的灯光之下,他那张形状类似南瓜子的长脸,在灰绿之外又被染上了一层模糊的晕红,两只眼窝更是被阴影笼罩,愈发显得深邃。赵栋成紧张地站在原地,在行军主簿的注视下,全身都变得不自在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坐在对面的绿色生物,也许并不准备接受自己单方面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