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殄羌寨东南,位于深山的某座黑暗洞窟。
异目看到的景象,总有一种令人不悦的失真感。这种器具的原料是巨蝼蛄复眼,虽然能大大拓展夜间视野,但却为画面罩上一层朦胧厚雾,而且时不时地就会抖动;如果使用者碰巧正在高速运动,影像还会进一步变形乃至出现延迟、拖慢,到最后只剩一团疯狂抖动的光斑。
外颚——左——二之六紧闭双眼,强忍住光影变幻带来的强烈不适。他不是正在直播的那位游猎者,无法从糟糕画面当中读出有用讯息,但地根之民与软弱的耕作者不同,每一具个体,都拥有整个部落的心灵作为支撑。//上传影像。”//二之六摘下巨蝼蛄颅盔,飞速摆动头顶菌丝,向洞穴深处的合作个体提出要求:
//将水滴,汇入意识之河。//
那具老迈个体,或者说斥候小组配备的转译恩者,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抱住枯皱双臂,开始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绕圈,同时快速晃动硕大菌冠,令空气当中漂满闪亮孢子。洞穴随即变得色彩缤纷,光晕将意识共鸣成倍放大,把影像一帧不少地传回主窠巢。
短短数息之间,那边便完成了讯息共享,开始在五百五十四颗大脑当中并行播放。五百五十四个心灵激烈碰撞,五百五十四个心灵交相融合,五百五十四个心灵汇为一处,开始协力进行查漏补缺。游猎者传回的影像,很快便被想象力二次锻造,近乎完美地完成了场景重构;他在耕作者聚集地的一举一动,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部落面前。
二之六与他距离最近,受到的感官刺激也最为强烈。他感到了夜风吹拂,从甲片接缝钻进一丝丝冰冷;他尝到了地表树木的呛人气息,十指手腕,甚至还有粘稠的胶汁触感。追猎者显然已经为蕈丝弓弦上好树胶,然而并没有搭上箭矢,十二支地狼獠箭全部收在扎口箭袋,一支不少。
这种做法很反常,使得三十余具个体浮现出疑问情绪,在意识之河搅起不小旋涡,但游猎者却对此置若罔闻,满不在乎地在树木之间继续游移。
每个地根之民部落,都拥有一定数量的游猎者作为耳目。他们是经验丰富的弓箭手,相比其他个体拥有更加独 立的意识,不论什么情况都喜欢自作主张。很多时候,他们的判断拯救了整个部落,但在另一些时候,他们却会把全族拖入灭顶之灾,两种情形全都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事前根本无法预料。
在眼下这个阶段,二之六得到的信息太少,无法推断游猎者可能造成的后果。同绝大多数个体一样,他选择了继续观察,五百多颗心灵就这样毫无作为地看着游猎者行动,距离地表民的土石房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钻出柴薪林时,游猎者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保持着先前的蹑手蹑脚,继续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在晦暗、咸涩的青草地上缓慢爬行。但云层很快便遮挡了月光,令天地之间的银纱骤然升起,说时迟那时快,游猎者就像巨蝼蛄捕食那样蓦地站起,脚尖着地向前一气奔出七八十步,当他最终停止的时候,那段黑黝黝的泥土胸墙,几乎已经近在眼前。
二之六感受到了游猎者的喜悦。但他自己,以及另外一百多具个体的愤怒情绪随即爆发出来,如同管涌一般把那点欣喜彻底冲散。“做什么?”二之六张开嘴唇,嘶嘶作响地说起了语音语言:
“阻止——不动——提供建议?”
意识之河波涛汹涌,三种不同意见相互碰撞,短时间内均无法占到上风。游猎者根本不理会部落成员的争吵,毫不迟疑地开始下一步行动,只见他轻盈地爬上那段胸墙缺口,右手向下一捞,居然抓起了一块……一块眼珠大小的石头?
//为什么是石头?为什么只有一块?为什么体积如此之小?//
四百八十具个体同时发出疑问。但来得及察觉游猎者想法的,包括二之六在内仅有八具。来不及阻止了,游猎者抓起石头,干脆利落地砸向了看门人木屋;晦暗团块飞出一条完美抛物线,撞得杨木板壁“咣咚”作响,土尘欢欣鼓舞地跃进夜空,在月光之下快速扩散为圆圈。
接着就是第二块。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乃至第五块。最后那颗石头直接把窗户纸砸烂,飞进屋里“叮铃桄榔”惹起连串声响。即便是死尸,到这个地步也会被吵醒,小屋里住着的看门人,自然不会继续呼呼大睡。“驴蜕!”一名老年男性耕作者,用他们的语音语言当场破口大骂:
“哪个来找死?!娘卖皮的,有种报名号!”
与他结伴的老年女性耕作者,同样也在屋里连珠箭似地骂不停。他们匆匆忙忙披上棉麻衣物,一左一右跳下木床,女性用火镰引燃油灯,令守门人小屋充满深红光芒,男性先是抄起长门闩,但随后就改变主意,从灶台后面的某个角落,摸出一把又长又扁的非日常用途刀剑。
“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了!”老年男性坐在地上,“刷”地一声令刀刃出鞘一半,颀长黑影在窗纸上面格外醒目。“外头的,我知道谁雇你来!恁大不去找你,你还敢来找恁大!告诉胡水旋,娘卖皮的,那块地恁大要定了!”
“逃荒八年才跑回来,一张破地契就想把地拿走,做X梦吧!”老年女性把油灯重重放到桌上,以吼助威:
“都听好了,趁早滚蛋!挣那几个破钱,棺材都不够买!”
二之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游猎者应该也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抓起土块,顺着灯光指引,不费吹灰之力地一下正中窗棂。“啪叽”碎裂的土块,不仅呛得老年女性咳嗽连连,顺便也把老年男性彻底激怒,从单纯威胁转为实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