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什长暂时把注意力转回自家弟兄,一面用老家话骂骂咧咧,一面把快脱节的五个伍重新捏成一团。赵栋成觉得自己在女营见过这人,也可能是在兼作赌坊的酒场,印象太模糊根本无法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和什里剩下的弟兄,都欠这位恩人一条性命。“大恩不言谢!”他把刀尖插进苜蓿地,用力拄着刀把站直,嗓音暗哑地喊道:
“不管啥事,找我!”
长枪什长抬起左边胳膊,使劲晃了一下拳头。他顶着着惹眼的两片拼缀式头盔,在喊杀声中继续向前推进,身后的长枪手、斧钺手不断挥动兵刃,把胆敢挡路的怪物当头砸翻。/这才叫带劲。/赵栋成倚着自己那把破刀,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容易才把乱晃的视野稳定下来。他发现,满地苜蓿已经都被踩平,烂叶断茎糊满肮脏乌黑的凝血,以及尸傀怪物身上的各种零件。
“赢了。嘿嘿,可算,可算是赢了。”李喆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身边,笑声比嚎哭强不了多少。他是乙伍唯一一个还能站着的,其他六人要么已经战死,要么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刚才它们咬我手。老大,妖邪咬我手,咬我胳膊,我就用刺刀回砍,一直砍一直砍一直砍——”李喆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右手抖的比打摆子还要夸张。突然间,他毫无预兆地闭上了嘴巴,盯着地上一颗怪物首级,直着眼睛怔怔猛看——
然后就令人匪夷所思抬起右脚,把那颗圆球狠狠踢了出去。
“入你老祖!”这小兵瞪着湿漉漉的眼睛,脸上的黑灰被汗水冲成道道,唾沫星子汹涌地喷进空中:
“叫你们凶!叫你们杀人!敢怼老子,弄死你们,弄死你们这帮驴入狗日的!”
“……”
赵栋成伸手抓住李喆的胳膊,把这个弟兄强行扳到自己面前。他没有多说废话,只是像大哥该做的那样,在李喆肩上用力拍了两下。责骂也罢,体罚也好,在这种时候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理解对方的心情。仗打得太惨烈,弟兄们全都受了刺激,要是不想办法疏导,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憋出病来。赵栋成虽说笨嘴拙舌,但既然身为什长,就必须一肩扛下这个的责任。/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赶紧找个活干,免得闲下来胡思乱想——/
就在他把李喆送回人堆,打算开口下令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北边,距离雁翎刀把十步远的地方,甲伍伍长陈道蠕动着肩膀腰腿,以一种极其诡异、仿佛艺人摆弄皮影似的姿势,从死尸堆里“嗖”地站了起来。
甲伍的六个人早死透了,陈道绝不可能是蒙神佛开恩还魂返阳。“刺刀!”赵栋成强忍内心不适,哑着嗓子对弟兄们发出命令。短短一秒之后,六把血淋淋的刺刀便递了过来,他从里面选了刀身最直、崩口最少的一把,阴沉着脸色走向曾是伍长的行尸。
“嗷!!!”
尸傀发出野狼似的嗥叫,仿佛炮弹一般窜了过来。它比任何活人都要敏捷,一个大跳接着一个大跳,眨眼工夫便蹦到赵栋成眼前,左臂探出的一截断骨苍白瘆人——
赵栋成稍微压低下盘,令骨茬堪堪擦过范阳毡帽,同时将刺刀蓦地朝上一送,破开下巴颏的阻碍直贯入脑。怪物当即毙命,脚尖点地活像遭雷劈似地剧烈抽搐,一百多斤死肉猛然前行倾,压得赵栋成手腕顿时一弯。
汗味、血味、臭味,与妖邪特有的古怪金铁味混合在一起,令他差一点就喘不过气来。“准备补刀!”赵栋成拔出刺刀,把尸体顺势推倒在地上,瓮声瓮气地对弟兄们吩咐道:
“只要是地上躺的,都照太阳穴补一刀!火,还有火,赶紧扎火把,补刀时候,人人都要拿着火把!”
鸟铳什只有十个人还能行动,并且全都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们还是以惊人的效率行动起来,用破铳床、旧手巾迅速做出一堆火把,令红红黄黄的火苗子呼呼窜起。不过,赵栋成还是比这些弟兄先行一步,早在火把完工之前,就开始了尸体与尸块之间的紧张忙碌。
他出刀——收刀的手法十分娴熟,刀尖从不曾卡进骨缝,或者因为用力过猛撞上骨板。按住脑袋——出刀,稳住后脑——拔刀,赵栋成就像机括一样麻木地工作着,没过多久就处理了十二具死尸,绕着鸟铳什转了整整一圈。
像陈道那样的情况,没有再出现第二次。被干掉的新种尸傀,无论完整与否都是一动不动,死去的弟兄们当中,多半也只是原地躺着。手指蠕动,或是身体抽搐的尸首的确有那么几具,但现在是大白天,它们只要敢闹出动静,几忽之内就会引来钢刀火把,在弟兄们的攻击下迅速变得安宁。
把逝者变成新种尸傀的罪魁祸首,终于暴露了真面目。赵栋成补到第十三具尸体的时候,在这位丙伍鸟铳手的后脊梁上,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圆形血洞,这伤口长、宽都在半寸左右,外皮、血肉被直接啃穿,甚至都能看到白生生的骨头。
如果赵栋成看到的只是这些,他根本不会感到吃惊。真正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的,是制造血洞的罪魁祸首,这杂碎根本就没走,仍旧趴在红糊糊不断渗血的肉窟窿上,无比贪婪地大钻大嚼。
那东西咋一看像条小蛇,但身上一没有鳞片二没有花纹,通体都是令人厌恶的黑铁颜色,最外还蒙着一层油腻腻的血光。它专心致志地向脊椎骨发起冲撞,铁条似的身子一伸一缩,前面大半截已经探进了人体,就剩下锋利的尾巴尖还露在外面。
赵栋成以前见过螳螂肚子里的铁线虫。除了个头小点以外,简直就是这个恶心东西的一母同胞。他没有耽误时间,直接把刺刀“噗嗤”插进血洞,先把大号铁线虫搅成几截,再从距离最近的弟兄手中抢过火把,对着伤口就是一阵猛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