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趴在颠簸起伏的马屁股上,极其别扭同时也极其激动地望着双方军阵碰撞、破碎,突然间只觉得身体一轻,被人一把拽住衣领提了下来。
脖子被勒的滋味可是不好受,苏然两脚落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力咳嗽,等到呼吸稍微平复下来,他又连忙做了第二件事情,四面环顾寻找玖月的身影——
“参见将军。”
女孩已经来到了大先生面前,眼睛忽闪地望着这位前义军首领、现朝廷将军。她并没有照着规矩行跪拜礼,而是像见到不常来往的族中长辈那样,很随便地唱了个喏。不过,大先生也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胖肚子大官,倒也没有因为这种小事就皱起眉头。
“你是镖局的人吧,小娘子?”大先生骑在马上,微笑着问道:
“循义军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不过,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着急,先回军营休息片刻如何?”
“谢啦。”玖月又是随便地一抱拳:
“我就不去麻烦你们了。将军节下,能不能让我待在这里,看看循义军怎么打仗吗?”
“可以。”大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然,一口应承下来:
“那就还让苏掌书记负责陪同。有他在,小娘子放心否?”
“有我在,他是肯定放心啦。”玖月笑嘻嘻地瞅了一眼苏然,顺手把一缕乱发捋回头顶:
“那就这样吧。将军,俺们俩就先——”
“不忙。”
大先生的声音很轻,但听在苏然耳中,却要比篱笆墙那边的鸟铳齐射还要刺耳。他太熟悉自己的主公了,每当大先生换上这种语调,就意味着闲聊已经结束,正式的话题就此开始。/到底是咋了?/他先看看玖月,又看看大先生,刚才那股飘飘欲仙的劲头,才一个心跳的工夫就转变成了心急如焚。/玖月也就比我大上一点,至于这么郑重其事么?/
“我想向你了解一件事情。”大先生肯定注意到了苏然的眼神,但他并没有对此作出什么表示,仍旧挂着礼貌性质的微笑,语调平和地向玖月询问道:
“最近两天,你们总镖头有没有时间来循义军做客?若是能帮忙指教儿郎们的枪棒,那就更好了。”
气氛当时就冷了下来。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让远方的喊杀声显得格外刺耳。“我会跟黑大个子讲一声,”漫长的等待之后,是玖月最先打破了僵局:
“就说循义军的大先生请客。来不来可不保证。”
“那就有劳——”
“我还没说完呢。”玖月悠然地站在那里,不仅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那身男式蓝布裤褶也突然间显得异常合身:
“将军节下,我能不能也问你个问题?可能会比较失礼,先告个罪。”
“只管说。”大先生仍旧像是在哄小孩子,表现得非常宽容。
“那我就讲了。”玖月点点头,目光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打听大个子的底细?他是我们总镖头,干掉的妖邪和死东西成百上千,没有半点对不起朝廷。能不能麻烦你们别再整天盯着他了?”
“大先生,这事怨我。”苏然下意识地冲了上去,伸开两条窄袖挡在玖月面前。他根本没想好说词,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凭着感觉现编:
“怨我没给她讲清楚循义军的事情,也怨我没有早点找你商量……总而言之,全都怨我,没玖月什么事!”
“你呀!”大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白额头牡马也跟着打了个响鼻。“都说了多少遍了,遇事还是这么着急。小娘子,他这个性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玖月咬住嘴唇,飞快地瞅了苏然一眼。她的神情十分复杂,警惕、喜悦、得意与羞涩混合在一起,犹犹豫豫地半天没有开口。苏然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嘿嘿”憨笑以外,喉咙就像鲠住似地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大先生没有等待太久。“那么,我就告诉你总镖头惹人注意的原因: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刀剑备身腰牌,而且还是天保年间的真货。”他停顿片刻,眼神突然间变得极其锐利:
“不过,以我的立场,也没资格去探究别人的秘密。忘了宴请的事情吧,小娘子。用不了多久,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
两刻钟后,在烂肉堆里乱爬的最后半只兵马俑,也被循义军的斧子砸烂了脑袋。玖月没再多留,立刻起身告退,她在向大先生拱手道别的时候,眼中仍旧带有深深的疑虑。
苏然把玖月一路护送到了井栏村。两人都是心事重重,尽管小田鼠一直在蹦来蹦去活跃气氛,但效果实在称不上好。直到他俩走到井栏村蜂房的边上,女孩这才松开一直攥着的右边手腕,眼望前方说起了闲话之外的事情。
“我不是讨厌你们循义军,”玖月赶开一只菜粉蝶,紧接着又补上一句:
“也不是成心让你为难。我就是——我就是被问的烦了,实在不想再被别人当成稀罕物件对待。”
“我知道。要是一直有人找我打听大先生,我也烦。”苏然咬住一根草杆,百无聊赖地把双手抱在后脑:
“这一路上倒是挺安静的,半只死东西没有。接下来也能太太平平就好了。”
“不可能啦。”玖月弯腰抄起“田列兵”,把小毛球双手捧到苏然面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喏,把它装兜里吧。你回去能多歇就多歇歇,今晚上起,咱们怕是一个囫囵觉都睡不成了。”
玖月总能说中事情,这次同样也不例外。苏然一回到军营,马上就是成堆的杂活砸到头上。不过忙碌不仅仅是他一个,整个循义军、乃至整支援军都从蛰伏当中苏醒,显露出潜藏许久的尖牙利齿。
朝廷援军开始沿着风陵渡建立防线。丘八们在潮湿的河滩上挖出浅坑,在里面埋上竹木签、碎陶片以及铍铜烂铁;两道壕沟设置在更加靠后也更加干燥的地方,底下布满有棱有角的大石头,瓦盆砸上去就没有不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