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消弭无踪,魂灵操于他人之手的死物。金碧辉煌的八扇屏风,褪去鲜艳夺目的色彩,露出了腐朽糟烂的基底;精巧细致的干果凉菜,原来只是黑黝黝躺在盘底,爬满污秽蛛网的破砖烂瓦。至于李家上下一再夸耀的“解乏温酒”,更是令人闻之欲呕,油腻表面浮满细长蠕虫虫,就像成团的黑线互相纠结,一阵阵地蠕动,蠕动……
该怎么做,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黑大个子一脚踹翻圆桌,带着玖月、鹦鹉退到厅堂中央,与雷叶背靠背地做好战斗准备。浓雾悄无声息地爬满砖砌地面,在玖月、雷叶与黑甲巨汉脚边汹涌翻滚,无数面孔浮现在尘浪之间,每张带着出自同一模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祥笑容……
/老祖龙的手下,到底在这里经营了多久?/
——玖月反手握住短刀,按照猫妖传授的技巧迅速压低下盘。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李家宅院,已经变成了死东西用来狂欢的乐园,祖龙建在活人土地上的前哨据点。怨灵与行尸,就像韭菜一样在这里茁壮成长,深入腹地侦察的方士,更是可以把这里当作踏脚石,躺在白骨从中悠然歇息……
邻近村寨忌惮北营邨的原因,玖月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不知道坑害了多少无知佃户,以及运气不好前来投宿的旅客。/李重檐啊李重檐,你们这一家子畜生,真是造了天孽哪!/
“明府……”鹦鹉的声音异常干涩,就像是刚刚吞掉了一整把沙子。它把翅膀平着伸展开来,一动不动地悬停在半空,翅尖隐隐约约,似乎有着蓝色的电光闪现:
“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要请我们过来了吧。”
“呵呵呵呵~可以,当然可以。”李重檐学着鹦鹉的样子,也把骈四俪六的文言扔到一边,换上了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通俗白话。从他口中流出的词句,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感情起伏,就像冬天的寒风吹过地上枯叶:
“诸位在乡间斩妖除邪,有时候除掉的是该除的,有时候除掉的是可除可不除的,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除掉的都是你们本就不该碰触的。”
“你们毁掉了我们的旧识。我们的恩主。我们的贵客。”老太婆把双臂拢在胸前,眼白不知何时完全消失,贴在脸颊表面的画皮,一片又一片地随风飘落:
“不该做的事情,你们做了太多。李家数年的努力,尽数化作水波。这样的情形不可继续,陛下在陕州的布局,由不得你们这些孩子搅合!”
“所以,我们为诸位提供了两种选择。”李重檐伸出右手,从左上角开始,把贴在喉结下方的一大块画帛,一点一点地慢慢撕下:
“或是饮下酒汤,向唯一的圣天子屈膝效忠。或是引颈就戮,为迄今为止的罪行付出代价。”
“迷津无边,回头是岸,”曾经是李重檐子女、儿媳的死物,不带任何声响地从八仙桌边站起身来。他们已经卸掉了外面的所有伪装,暴露出细腻精美,足可以以假乱真的本体陶胎:
“认明情势,切莫执迷!”
磷光离开灯芯蜡捻,阴森地漂浮在四人身边。咯拉拉,咯拉拉,脖颈与躯体的结合部,就像磨盘空转似地发出了摩擦声,九只烧制而成的陶俑脑袋,以凡人绝对无法达到的默契,同时转向了诛邪小队。李重檐、老太婆、三儿一女、全体儿媳……这群把自己卖给老祖龙的怪物,从左到右依次抬起僵硬的陶制手臂,描红绘彩的指尖,极度渴望地伸向新鲜血肉。
被死物抓到会有什么下场,玖月再清楚不过。还在老家黄峪寨住着的时候,这种事情她见的太多太多。/你们休想得逞,/面对陶俑空洞的注视,她就像愤怒的小豹子一样,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想跟诛邪小队作对,下辈子吧!/
绿光闪耀,鬼影幢幢,浓雾之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陶俑怪物开始了行动,就在它们向前逼近的同时,玖月猛地一抖衣袖,专宰死物的错金银刃匕首,“刷”地一声就握在了少女手中。白银耀眼的反光,引得李重檐和一众家人齐齐扭头,注意力暂时离开了其他三人——
雷叶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开后腰木盒,右手攥住椭圆焰球,在暗红色的火种上方飞快一抹。“看招!”猫妖把嘶嘶作响的炸弹猛地扔向地面,随即对殿后的黑甲巨汉吼出命令:
“就是现在!撞破围门风!”
火药焰球“啪通”一声炸开,在厅堂正中登时掀起一团五彩花火。弥漫开来的苦涩药烟,逼得李重檐一家连连后退,那些堵门的小厮、奴婢,也被这团迷雾当场定住身形,仿佛石像生似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些行尸走肉解脱的时刻,终于到了。它们与李重檐一家不同,并没有本体陶胎,只是比活人还要脆弱的肉傀儡而已。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黑大个子再次上演拿手好戏,他仿佛挥动柳枝似地单手轮转狼牙铁棒,把堵在门口的这群死物,顷刻间打成一堆碎尸断臂。
诛邪小队干掉的行尸、尸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每个人都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完全谈不上什么心理负担。半凝固状态的黑血,虽然泼的整个屋子到处都是,但玖月根本没有时间反胃恶心,她从暗袋里面挑出一包驱邪散,顺手往门外一撒,然后就踩着满地粘腻,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院里。
一群膀大腰圆的家丁,就在门槛对面等着。他们既不是陶俑也不是行尸,而是甘愿为死东西卖命的无耻凡人。“宰了他们!”、“一个也别跑!”家丁们就像饿狼一样嗥叫着,你推我搡地冲向了——
冲向了自己的死亡。黑甲巨汉双手紧握狼牙棒,一个直捣就把领头家丁撞飞出去;猫妖雷叶亮出曲刃打刀,先用扫堂腿把对手绊倒,再用钢刀干脆利落割喉,短短三个心跳的工夫,就把两名家丁送去见了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