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山头的尼人也在同时撤退。十二个方阵上去,十二个方阵回来,尽管面积已经大大缩小,但他们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友军伤亡而受到影响,步伐反而变得更加坚定。如果戎狄军团没有后院起火,他们的将领肯定不会把这支强兵召回,在即将胜利的前一秒钟功亏一篑。
半里之外,三架拍杆已经被振武军轻骑点燃,明黄色的烈火窜起来五六丈高;在这三具巨型火炬的照耀下,下马骑弓手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这伙戎狄正被驻防羽林具装铁骑毫不留情地碾压,就像刚才的赵栋成他们那样惨遭屠杀。
负责保护拍杆的几队戎狄骑兵,在铁马钢槊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凭借着身上的北冥钢铠,这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最悲惨结局。发狂的雷兽四处狂奔,溃败的队伍惊慌乱窜,死戎狄的残肢断臂躺了满地,混合着无数被铁蹄踏碎、仿佛玉石一样发出反光的角弓碎片。
这帮家伙已经逼近了崩溃的边缘。“烂铁堆”们被紧急抽调回去,就是为了拯救他们的屁股。“围魏救赵”,这条计策虽然年头很久,但时至今日仍然非常实用,除了殿下之外,还有谁能把这招用的这么好呢。
赵栋成扒住破洞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虽然屋里屋外的空气全都一样糟糕,但外面至少没有那么多破碎的血肉,而且也能更好地监视敌人动向。他看着具装铁骑冲向尼人方阵,在撤退之前对这群鳖孙施以最后一击;他看着友邻烽燧一个接一个地点亮火坑,宣布新防线在历经鏖战之后,仍旧牢牢地掌握在边军手中……在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之后,一天的战斗终于步入了终点。
丙号烽燧只活下来十个人。而弟兄们打死的重甲尼人,全加起来有没有五十个还说不定。“烂铁堆”的损失大多发生在爬山途中,进入烽燧之后仅仅损失了六人,并且尸首大体上保持着完整,有几个人的北冥钢铠甚至开始了自我修复。
锈斑遍布的重甲贪婪地吮吸血肉,然后以此为养料将破损之处逐一复原……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这种场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种场景,目送具装骑兵离开后,赵栋成仅仅只往“烂铁堆”的尸体瞥了一眼,随即就把脑袋别到了一边。
这种邪物只配回炉重熔,埋在地里指不定会长出什么东西。赵栋成和其他的幸存者,肯定会把“烂铁堆”留下的尸体烧个精光,但他们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必须首先收敛好战友的尸身。
哪怕是遭遇炮火覆盖,都不能让烽燧当中的场景变得更惨烈。守军的遗体没有一具完整,部分尸块甚至还留有被啃噬的痕迹,队副宇文硕更是被人直接丢出了破洞,赵栋成躬身弯腰找了足足一刻钟,这才在山坡上寻获了宇文队副的遗骸。
他被巨锤砸飞了好几丈远,上下半身几乎分了家。尸体顺着山坡向下滚落,在光秃秃的黄土面上拉出好几道粉色曲线,一团团粘稠的血肉混合物,看上去仿佛挤了一地的某种辣椒酱料。
赵栋成找了只装番薯的大麻袋,把宇文硕一点一点地装了回去。他的肠胃早已麻木,不会因为收敛战友的尸块而翻江倒海,他的心灵也变得迟钝而冰冷,直到所有同袍从墙上刮下来,悲恸这才开始一点一滴地向外涌现。
自从七胡乱华之后,军队里就不再实行土葬,所有死者的尸身都必须在柴堆上烧毁,化作细碎的骨灰重归大地。丙号烽燧的幸存者们,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送别战友,他们把找到的碎片全都送上了柴架,让同袍在那边世界的身躯尽可能地保持完整。不过,亲兵幢的好汉就算少了一两只手脚,照样能把地府鬼卒逮起来一顿胖揍。
他们是全羽林最棒的好手。也是全大齐最棒的好手。杨百胜、胡金鑫、朱桃符、谢二灿……他们留下的空缺,不是随便便便塞过来三十个人就能填补的。实际上,五座山头的守军全都应该撤回后方整补,把老兵与补充兵混在一起狠狠练上一整月,这才有可能恢复之前的战斗力。但是宏赐堡的将帅们没有这样做,赵栋成他们仅仅只是向南挪了半里地,跟丑号烽燧的半队步兵调换了一下防区而已。
五十个新兵被硬塞了过来。赵栋成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什长,每天不仅要教新兵排队放铳,还要动用拳头摆平无穷无尽的口角与纠纷,“他拿了我的枕头!”,“打饭时候他故意耍赖”,“为啥他犯了错,俺们伍的人都得受罚?”……/爷爷的腿,前线天天都在噼里啪啦放枪,老子却要在这里带孩子当奶娘!/
战况的确是愈演愈烈。正月十五、正月十六,五连高地那边的爆炸声一响就是几个时辰,热闹的根本不用额外再放鞭炮。正月十八,一支由披甲骑兵和重铠尼人混编而成的戎狄千人队,沿着官道强行向南突破,就连丑号烽燧刚刚学会左右转的新兵,都拿起训练用的细管铳上了战场。
他们懂得把枪口瞄准官道方向,然后听从老兵的口令扣动扳机,但是准确性和火力密度,那就完全无法保证了。一个新兵往铳管里塞了十二份弹药,唯独忘了给药锅分上一份。另一个新兵碰到鸟铳哑火,居然愚蠢地把枪管凑到眼前往里瞅,结果被赵栋成眼疾手快地一脚踢翻……
他们制造出蔚为壮观的光亮与声响,为最终退敌也算是多少做出了一点贡献。全队人马最后居然仅有三人遭到误伤,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栋成就是三个倒霉蛋之一。一发铅弹擦着后脑勺飞过,把半尺长的一道头发连着头皮一起刮掉。他罚了那个肇事者上下山二十趟,外加连续五天的拉风箱烧火杂役,但这些惩罚虽然能让新兵老实一些,对他自己的焦虑却没有任何缓解作用。
为了类似的事情不要再次发生,自从走出地牢之后,赵栋成又一次提起了炭棒。他向兰陵王建议,刚征来的新兵不应直接丢到前线,至少要在宏赐堡训练半个月;教官的数目如果不足,可以考虑雇佣一些民间专业人士,例如那位来自西域之西的“猎邪费达因”……
他花了一个晚上来完成这封私人信笺。但他还没来得及托人送出去,直接来自殿下的传令兵,就已经抢先来到了丑号烽燧。“为报明军务!”来人站在壕沟外侧,神情严肃地举起右手:
“艾队副、赵什长,上前接令!”
新兵们好奇地看着这位骑兵,对白额骏马和披风上的飞翼纹饰指指点点。对他们来说,这只是枯燥生活当中的一点小小调剂,但对赵栋成来说,对方隐藏在手势中的坏消息,却是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食指与中指成对,无名指与小指成对,然后分别向左右分开。“准备转进”,自从得胜堡沦陷后,这是赵栋成第四次看到这个手势,并且绝对不可能是最后一次。先是长城,然后是旧防线,接着是新防线,今天终于轮到了宏赐堡。大同城外的最后一道屏障,宏赐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