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二步幢的弟兄就更不用说了。很多人——甚至包括头缠绷带的彩号,都对年轻长官表示了自己的关心,他们要么拍着胸脯,表示工作马上就能完成,“长官只管放一万个心!”,要么忙不迭地给小呼延递吃递喝,“咋说也得歇歇啊,长官!弟兄们可都指望着你嘞”……
这绝不是那种造作的阿谀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真正关心。然而,部下们的好意,却让少年队主的眼睛变得愈发闪亮,他反倒更加狂热地埋首于工作当中,尽管始终粒米未进,脸上却硬是出现了两团不健康的潮红。
赵栋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当着众多士兵的面,他再次提起了撤兵的事情,把兰陵王对弟兄们的关心是讲了又讲。但小呼延完全没有听取意见的打算,他只是满不在乎咧嘴笑笑,然后把手一摆,照着自己的步调继续干活。
整整半个时辰以后,少年队主终于结束了对全村的巡查。他回到了设在商行大院的住处,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抖擞,不仅有闲心跟哨兵互相打招呼,甚至还能一个大步跃过二门门槛,把两扇专门蒙上生牛皮、做足防火设施的大门“咣当”一声重重带上。
然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挺挺地坐在了青石台阶上面。少年队主的呼吸又快又热,腾起的白雾很快就把整个脑袋包围;少年队主的双手紧紧抠住皮制护膝,几乎要把上面的花纹全部挖掉……赵栋成立刻冲了上去,准备摘掉这孩子的头盔,帮他找个能躺的地方好好休息,但是对方却用一记凌厉的瞪视,把赵栋成当即定格在原地:
“别做多余的事情!”小呼延就像一头领地受到侵犯的老虎,眼神凶得可怕:
“真要是有空,就去看看地上那些弟兄!”
赵栋成这才注意到,原来院子里面不止他们两个。碎石甬道正中,一个简陋的石炭炉子正在向外散发热量,在红黄色的火苗两侧,原本用来围挡花园的篱笆墙,现在只剩下几根秸秆堆在角落,一排排蒙着灰白色毡布的担架,就像冻硬的原木一样躺倒在腐殖土上。
每块毡布,都遮盖着一具僵硬的人形物体。它们压平了暗褐色的垄沟,赶走了曾经存在于此的全部芬芳,有机具仍在不断地渗出脓血,在毡布表面浸染出大大小小的圆形斑点。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仍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这些——呃,是准备集中运走?”赵栋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别过脸去。因为强忍喷嚏的缘故,他的两只眼珠一下子变得又酸又涩,讲话时的嗓音也受到了影响:
“行啊,那我帮忙搬搬吧……是应该早点处理,最近这几天,就算没有寄生蛆虫进去,尸首有时候也会自己爬起来。我走过来的时候,就在路上见过。”
“这几个弟兄还没死。”
少年队主回答的非常阴沉。他已经摘掉了笠盔,把那顶铁帽子很随意地扣在了地上,右手也终于伸向了悬在腰间的水囊,用肿胀的大拇指一点一点地把木塞顶开:
“他们都是重伤员,还有最后一口气。应该,还剩的有最后一口气。我不能把他们送上柴架,和战死的弟兄一起烧掉,只要人还活着,那就得照顾到底……照顾到底!”
他猛地仰起脖子,紧攥水囊往嘴里重重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下巴流淌,仿佛一条条恣意泛滥的小河,在月光照耀下闪现出点点磷光,但这些既不是清水也不是酒浆,砖茶味道浓的呛鼻子,都可以直接咀嚼了。
“呵。又说了一句大话。”小呼延也不抹嘴,就这么带着一脖子的淅淅沥沥,直愣愣地盯住了赵栋成。被寄生之后再起的尸愧,脸色都比现在的他好看一些:
“想笑就笑吧,赵兄弟。你也看见了,我说是要照顾人,其实也只能在边上干看——哦对了,还能生上一堆火。再等一会儿,我恐怕还真得拜托你帮忙,把弟兄们的尸首搬到村东去……实话告诉你吧,劈柴和菜油早就备好了!!”
他把水囊高高地举起来,闭上眼睛咕咚咕咚又是一阵猛灌。赵栋成没有阻止这位少年队主,是人就会失态,谁都会有需要发泄的时候,与其白费口舌去说那些大道理,还不如在他身边默默坐下,耐心地等他自己转过弯来。
这段时间比预想的要长。赵栋成一言不发地坐在石阶上面,一面等着小呼延主动打破沉默,一面把视线从弟兄们的尸首上面挪开,仔细地打量起了这座商行内院。
没打仗的时候,这里是堡子湾行首的家宅,同时也是当地商人经常碰头聚会的场所。堂屋、东屋、西屋、祠堂、厨房,这里的建筑物比普通民宅高出足足一头,而且都是铺满金色琉璃瓦,颇具富贵气息的单檐歇山顶。从几乎一尘不染的屋脊来看,现今已然变成难民的屋主,不久之前一定对这里进行过全面翻新。
其实,主人一家走了也好。至少不用目睹自己的心血之作,被战火蹂躏的面目全非。堂屋的匾额已经没了,各房的对联更是摘了个精光,就连祠堂的门窗也被拆了个干净,空洞洞地仿佛骷髅眼窝。屋檐底下,那些新被油漆过的榆木柱子,非常倒霉地也都没有幸免,目前已经有四根遭到砍剁取材,另有两根被完全拆走,只留下灰蒙蒙的砂岩柱础。
那么多的尸首需要处理,那么多的火药需要制造,军队对柴薪的需求,在战时必然会水涨船高。琉璃瓦和屋脊如果不是陶石材质,恐怕也会被取用一空。不过,二步幢也不是只会破坏不会修建,碧窗红墙的堂屋,就得到了额外的加强:
正门侧门全被钉上纵横交错的木条,确保不会被尸傀之类的低等妖邪一下撞碎;窗户一律蒙上厚厚的棉布,即使遮挡了窗棂也在所不惜。这些措施一是为了防备蛆虫爬入,二是为了防寒保暖,但是对空屋子来说,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是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