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来越大了，龚大山的头发湿漉漉的，握在手中的火把噼啪作响。他劝李尼姑和知青们明天再来，没有一个人答应。知青们手上的血泡磨破了，汗水湿透了衣裳。他们挥舞着坎刀，奋力向前劈出一条道来，心里只盼着能早一点让傻丫入土为安，让李尼姑了却一个心愿。
当破烂不堪的衣服裹着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知青们不寒而栗，一阵唏嘘，直叹傻丫可怜。李尼姑呼喊一声傻丫我的儿，默默地任泪水奔涌而下。用白布盖住尸骨后，李尼姑强忍住泪水跪到地上，开始为傻丫超度亡灵。
大雾浓得只能看见眼前的人影了，火把的光亮越来越暗，鼻孔里充满了水气，龚大山请知青们先回去，他在这里陪尼姑师傅。可知青们谁也不愿意离开，他们情愿留下来陪尼姑师傅。很快，尸骨旁边架起了三堆篝火，熊熊火焰冲开了雾气。知青们围着傻丫，大头说这才多长时间，傻丫还乖乖地听我们唱过京剧呢，现在竟和我们阴阳两隔，实在不敢相信。忽然有人提议，说傻丫喜欢样板戏，我们唱给她听，她在天堂里听到了，一定会特别高兴的。于是，十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如泣如诉地唱开了，杨子荣、李玉和、李奶奶、阿庆嫂、沙奶奶、胡传魁……一个接一个地登场。
整个晚上，悲壮而凄婉的歌声刺破浓雾，在青绿山下盘旋，在绿水湖里飘荡。一向不喜欢样板戏的李尼姑竟然听得如痴如醉，涕泪涟涟。多年以后，李尼姑回忆起那个晚上，动情地对孙子说，那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最伤感的歌声。她忽然明白，原来人世间的思念、痛苦、悲愤、哀怨和憎恨，和高兴的时候一样，是可以通过唱歌渲泻出来的。就是那个晚上，就是那些歌声，把藏在她内心深处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又深深地刺痛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想起了小知青，想起了贾哑巴，想起了吴县长，想起了她的丈夫和亲人，心里比用刀子从身上活生生地割下一块肉来还要难受。她合上泪眼默默地祈祷起来。
第二天将近中午，太阳才懒洋洋地驾着清风，驱逐走翻滚的浓雾。阳光洒在哀伤的山坡上。民兵们扛着一口棺材过来，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群。
挖墓坑的民兵才挖了一米深竟然再也挖不下去了。泥土下的东西居然比石头还硬，连铁镐也无可奈何。扒开一看，竟是钢筋、水泥和石头灌成的混凝土。龚大山疑惑了：青绿山上可从没发现过这玩意，莫非是日本人留下的，或者是国民党留下来的？李尼姑心里嘀咕：日本人的时候，除了采矿的劳工，这地方是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军事禁区。如果是工事，不应该这么修，也不应该修在这个地方啊？莫非……
傻丫的尸骨不得不葬在了远处。龚大山把坟墓培得高高的，又陪着李尼姑伤心了一阵才肯离去。
李尼姑晚上到龚大山的家里，把她的心事说了出来。她相信那块混凝土下面就是日本人埋着毒气弹的地方。李尼姑作好了准备，就是磨破嘴皮也要做通龚大山的工作。出乎意料的是，李尼姑根本不用多费口舌，那块混凝土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已经牢牢地吸住了龚大山。他说，不管里面埋、埋的是什、什么东西，我都要挖、挖开看看。
混凝土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炸开的。唯恐真的有毒气弹，龚大山选择了夜晚爆破。直到第二天中午，认定烟雾和毒气应该消失了之后，他才带着民兵去探究竟。
炸开的混凝土足足有两米厚，可是，谁也没想到，埋在下面的竟是一具具数不清的白骨。不用说，这里面死的全都是被日本人抓来的矿工，是日本人在投降之前，将他们集体杀害之后埋在这里的。龚大山咬牙切齿结结巴巴地骂一句我**日本人祖宗十八代！叫民兵把炸开的坑填平算了。
李尼姑问自己：当年日本人杀中国人，就像踩死地上的蚂蚁一样，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根本用不着遮掩。他们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又在乎过谁呢？为什么在青绿山杀死矿工，要用混凝土来掩盖呢？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最后一句话，李尼姑说出声来。
龚大山说，什么不可能？怎么不可能？
李尼姑说，这下面应该还有其它的东西。
龚大山说，除了骨头，还是骨头，少说也有上、上千具骷髅。日本人想掩、掩盖杀矿、矿工的罪恶、事实，用混凝土盖、起来，你不要想、想太多了。回去吧，这里晦气！
民兵和知青们都走了。李尼姑呆呆地站在那儿，神情迷茫而失望。龚大山搀着李尼姑的胳膊，连拖带拉，才劝她离开了坡地。
秋天的浓雾经常到中午才肯散去，不等天黑又弥漫了整个山谷。男劳力趁雾散的功夫到山上修整梯田；妇女们没事就到山林里采摘蘑菇。
虽说是农闲季节，李尼姑却一点也闲不住。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日本人的毒气弹。每天早晨念完早课，等李念邦起来上学，她就带上铁锹、铁镐和孙子一起下山。到了山下，孙子去学校，她去西山坡。
那一天，老师病了，李念邦很早就放了学。见奶奶不在积善堂，他起了去找奶奶的念头。山下有几个同学正在捉迷藏，听李念邦说要去西山坡，他们也跟了去。
西山坡的路又远又不好走，却正好满足孩子们的顽皮和猎奇心理。他们在野草丛中穿行，在乱石堆里跳跃，看谁跑得快。穿过知青们在灌木丛中开出的小道，远远地，李尼姑看见奶奶从一个洞里钻出来又钻进去。她佝偻着身子，把一筐筐从洞里掏出来的东西放好后，又钻到洞里去。
等他们三步当作两步跑过去，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洞旁边竟然堆了一大堆骷髅，头颅和白骨闪着寒光，逼迫他们抖着双腿往后退。要不是看到李念邦的奶奶在这里，他们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李尼姑看到他们也吃了一惊，责怪他们不该来这里，说她在收拾野尸，准备把它们重新掩埋。尽管他们站得远远的，可还是免不了心惊胆颤。李尼姑摇头叹息，埋怨他们两句，只得带着他们离开。路上，她叮嘱他们，以后千万不要到这里来玩。
第二天，李念邦去学校，刚下青绿山，看见男男女女一群人挎着箩筐，扛着铁锹往西山坡去了。等到了学校，一个同学告诉他，说村里有人揭发他奶奶发现了一个金矿，想一个人独吞。还说村里的人都起了气，要把他奶奶妄想一个人独吞的金矿抢回来。金矿是所有青绿山人的，要挖大家一起挖，要发财大家一起发财。
李念邦的心飞到了西山坡，根本没有心思上课。放学铃一响，他第一个冲出教室。快到西山坡了，他回头一看，昨天和他玩耍过的同学竟都跟了过来。
他们顾不得在路上逗闹，一路狂奔，很快到达了昨天来过的地方。看到有很多人站在那里，甚至有他们的父亲或母亲，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在堆骷髅的地方，只见男人们一个挨着一个地站着，正把装着骷髅的箩筐往外传递。李念邦心想，等把洞里面的骷髅搬完了，下面就一定能看到金矿了。于是，他蹲在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巴不得马上就看到金光闪闪的金矿或者是金子被搬出来。可是，直到那堆骷髅变成了一座小山，也看不到有人把金晃晃的东西搬出来。他奇怪，藏金矿的洞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骷髅呢？
有东西，有东西！听见王母娘娘在洞里面兴奋地说。
给我，给我！徐鸭公的脖子伸得老长。
洞外的人飞快地接出了箩筐，外面的人都抢着围拢来。李念邦从他们的两腿之间钻了进去，原来是一筐碗口粗的大约有两筷子长的红颜色的东西。李念邦感到很失望，想象中的金矿是金光闪闪的东西呀，怎么变成了红颜色的呢？
是毒气弹！别碰它们！李尼姑挤进人群，大声提醒。
呼的一下，所有的人瞬间闪开了，比逃瘟疫还快。
卧倒！徐鸭公大叫一声，趁机把王母娘娘按倒在地，飞快地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砍脑壳的，摸了不死。王母娘娘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掐得徐鸭公嗷嗷叫唤。众人一阵哄笑。
只有李尼姑一个人兴奋地扶着箩筐，嘴角露出一丝不容被人察觉的微笑。她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搬开了。
没有发现金子，众人大失所望，纷纷开始懊悔。他们爬起来，彼此相互埋怨了一番，把造谣者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骂了个够之后，拿着各人带来的工具失望地走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