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绿山上云雾缭绕。
李念邦借口雾大看不清路，赖着不肯下山上学。李尼姑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我送你去上学。李念邦提了个条件借坡下驴，说奶奶给我讲故事我就去。李尼姑就给他讲起青绿山的故事。
话说从前的青绿山比现在要大一倍，有一高一低两座山峰，高的在后称绿峰，低的在前叫青峰。绿峰富含铜矿，从山顶到山脚，大大小小的山石通体泛着铜绿色，远远望去，就像披着一层薄薄的铜绿色的绒被。青峰因山顶有一突兀的青石而得名，山体掩映在成片的松柏和翠竹之间。青峰的山腰怪石嶙峋，仪态万千，一股清泉从山石上宛转而下，终年不绝。积善堂就建在这劲松苍翠、曲径通幽之地。可惜的是，现在的青绿山只剩下青峰这一座山峰了，绿峰在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盗走了。日本人足足花了六年的时间把整个绿峰搬光了，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这里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因湖水泛着绿色，又与绿水河相通，故名绿水湖。
李念邦说，我要听打日本鬼子的。李尼姑就讲起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来。
198年，日本鬼子图谋夺取大武汉，一路烧杀抢掠打到青绿山，哪知中国军队在青绿山一线布下天罗地网，日本鬼子进攻了半个月，结果被打得尸魂遍野，血流成河。虽然奶奶讲的故事李念邦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他百听不厌，尤其是讲到后来国军的大刀队夜晚潜入日本鬼子的军营，杀得鬼子鬼哭狼嚎的时候，李念邦每次会高兴得拍起手来。
青绿山人讲起那段历史，莫不眉飞色舞，趾高气扬，以至于青绿山之战成了小孩子们的经典游戏。十岁上下的男孩最痴迷的不是上学，而是上青绿山开仗。痴迷青绿山之战让李念邦对青绿山渐渐产生了感情。他爱青绿山上的一草一木，就像爱他的奶奶和太奶奶一样。
李念邦喜欢青绿山上的晨雾，绚丽多彩、变幻无穷、神秘莫测。他看到过一次七彩颜色的圆形雾圈，托在飘渺的薄纱之上，在山谷之间足足停留了五分半钟。李尼姑告诉孙子，说那是佛光，有佛缘福份高的人才看得见。碧空如洗、微风轻拂的早晨，从山腰到山顶有数不清的或宽或窄的乳白色的飘带在缠绕升腾，恰似飞天临空翩翩起舞，时而以袖遮面羞羞答答，时而长袖挥舞欲罢不能，直到太阳的金色洒向山坡，才依依不舍地慢慢隐去。最难捉摸的是秋天里的晨雾，弥漫山野的迷雾让你分不清哪是山谷哪是山坡，就连在山上住了一辈子的师太也无法辨认下山的路。也许，正当你被重重浓雾包裹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转眼间，大雾却夹着尾巴滚进了山谷。山谷间的雾更是让人着迷，时而如翻江倒海的波涛，时而如飘忽不定的轻纱，时而如飞奔急驰的走兽，时而如浩瀚平静的湖面……
看到山谷里飘浮不定的云雾，李尼姑感叹自己的命运也像这雾一样不可捉摸。李念邦问奶奶，雾有没有定下来的时候呢？李尼姑说，只有太阳出来了，雾没有了，也就定下来了。就像人一样，总盼着过上天堂般的日子，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到了功德圆满的那一天，能被佛祖接进极乐世界了，却要与亲人分别，无法留在人世间了。雾和人是一样的，雾向太阳，人向佛祖。雾再不稳定，只要存在，总会归依太阳；人再苦再累，只要积善，总会皈依佛祖。人也好，雾也好，世界上的万物都一样，都是有佛性的。这一辈子，要是能看到阳光之下永远有仙雾飘飘，该多好啊！真要是看到了那景致，那么，人一定能看到自己在极乐世界里的情形了：那里没有人与人以及人和物之间的相互残杀和吞噬，没有生老病死，没有苦恼和灾难；那里除尽了烦恼，不生不灭，永久安全和平，快乐而宁静。多好的世界啊！人啦，不管再苦再累再受罪，不就盼着有那一天吗！
说句老实话，李念邦当时根本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但在他心里，甚至在很多青绿山人的心里，奶奶的话和奶奶这个人，就像青绿山上的雾还有青绿山本身一样，始终是一个谜。不过，再深的谜底也总有揭开的时候，就像青绿山上的迷雾总有烟消云散的时候一样。
不知不觉到了山下，李尼姑迎面撞上贾哑巴的老婆眯眼瞎。眯眼瞎拦住她说，李尼姑，救救我们家哑巴吧，听说明天就送他去南山监狱，过几天就要枪毙了。他是冤枉的呀，他什么都没做，他是受不了折磨才不得不承认的呀！
李尼姑让孙子一个人去上学，她和眯眼瞎去找龚大山。李尼姑安慰眯眼瞎，说我知道哑巴是冤枉的，我作证。
转眼间，刮起一阵又一阵狂风，山上的云雾四处翻滚，时隐时现。
刚到龚大山的家门口，却见徐鸭公和龚大山一起出来，火急火燎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李尼姑想拦住他们，龚大山说老县长在会议室等着我呢，我得先走。俩人拔腿就走，瞬间不见人影。
龚大山说的老县长就是吴兴国县长。当年，龚大山的父亲就是跟着吴县长打日本鬼子的。贾哑巴也曾经跟着他们在南山和青绿山一带打过游击。老县长是了解贾哑巴的底细的。李尼姑说，这下老贾有救了。俩人说着也往大队部赶。
还未到大队部，就听见从会议室里传出老县长洪亮的声音，只不过高亢中带着悲凉，甚至听得见他愤怒的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这帮祸国殃民的家伙，混世魔王，败家子！毁了南山还不够，现在又来毁青绿山。南山已经彻底完了，青绿山也差不多了。山上的树林砍光了，山下好端端的良田，被他们毁了去填梯田。等着瞧吧，只等明年春夏山洪暴发，所有的梯田都将化作乌有。到那时，除了满山的泥沙和石头，剩下的只会是我们的眼泪。等到那个时候，社员们再到哪里去找田种？老百姓们吃什么啊？这不是要革老百姓的命吗？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都被打成了反革命，批斗游行坐大牢。我堂堂当年南山游击纵队司令，南山县第一任县长，竟保护不了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老部下，保证不了南山县的老百姓能够有一口饭吃，悲哀啊！这是为什么呀！
吴县长鄙夷地哼了一声，继续说，当年，我和你爸，还有熊红兵他爸一起闹革命的时候，熊红兵还在他妈的小肚子里转筋呢！他妈的，这小子好歹也是革命后代，他要真有治国兴邦之才，老子把位子让给他又有何妨？我们共产党打天下，是为了把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救出苦海，让老百姓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不再受苦受难。这叫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可他懂吗？他妈的，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造反夺权，只知道搞批斗喊口号，搞花架子穷折腾。难道喊的口号越多，开的批斗会越多，牢房里关的所谓的反革命越多，老百姓就会饱肚子吗？人民就会过上好日子吗？从古到今，哪里的山坡上能亩产出万斤粮食？放着现成的良田不种，要毁了良田造梯田，劳民丧财，得不偿失。这帮祸国殃民的家伙，我看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龚大山，你可是烈士的后代，你得擦亮眼睛，千万不能跟着他们瞎胡闹啊！我下定决心，我要到省里去，到中央去，找老首长，找***，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坚决阻止他们祸国殃民的行为。我叫你来，就是要你立即停止在青绿山上造梯田的愚蠢行为。等我去省里，去北京汇报了，上级给出正确的指示了再说。我先走了，你必须牢记我的话！
吴县长，救救我们家贾哑巴，他可是跟着您在南山还有青绿山上打过游击，打过日本鬼子的呀！他不是反革命，他没有害知青，他是清白的呀……
吴兴国耐心地听完眯眼瞎的诉说，说真他妈的扯淡，贾哑巴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龚大山，你跟熊红兵说，叫他调查清楚，千万不能冤枉好人。我要走了，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望着吴兴国远去的背景，龚大山如坠十里雾海，他一屁股瘫坐到门坎上，挥手对李尼姑和眯眼瞎说，你们都走，都走。徐鸭公请示民兵和知青是否继续开工，龚大山说，开个屁，我不想管，也管不了，谁愿开谁开。徐鸭公无所适从，便掏出两支大公鸡香烟，和龚大山一人一支抽了起来。龚大山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不一会就抽完了，便掏出自己的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起了闷烟。徐鸭公干脆坐到一块砖头上，掏出那包大公鸡甩到地上，也一支接一支地拼比着抽了起来。
龚大山和徐鸭公的脚下丢了满地烟屁股。眼看一包烟快抽完了，熊红兵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过来嘎然而止。熊红兵不满地看了龚大山和徐鸭公一眼，说都什么时间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抽烟，叫革命群众怎么看你们？
龚大山默不做声地依然抽着烟。徐鸭公难为情，干咳了两声，便一五一十地向熊红兵汇报了刚才吴兴国来这里的情况。
熊红兵不听则罢，听了当即暴跳如雷，说我早就看清了吴兴国这个反革命分子的狼子野心。我们大办钢铁，他说瞎搞胡说；我们大造梯田，他说劳民丧财；我们斗私批修，他说颠倒黑白；我们破除迷信，他要烧香拜佛；我们走社会主义，他要搞资本主义……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我在想，他为什么往青绿山跑呢？原来这里有他搞封资修的黑阵地，青绿山事件就是由这个反革命分子一手策划，指使贾哑巴具体实施的。哈！哈哈！居然阻止革命群众造梯田，阻止镇压反革命，好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你逃得出无产阶级的汪洋大海吗？
熊红兵跃上石阶，用打雷一般的嗓门说，现在，我以南山县革委会的名义命令：第一，由龚大山指挥青绿山公社和南山公社的所有民兵、知青和革命群众，迅速掀起在青绿山大造梯田的革命行动，要快马加鞭，夜以继日，只争朝夕。第二，立即行动，迅速组织青绿山民兵抓捕南山县反革命头子吴兴国，要毫不留情，彻底捣毁以吴兴国和贾哑巴为首的反革命犯罪团伙。
夜幕笼罩了青绿山，李念邦才一会还看见奶奶为知青们收拾碗筷，眨眼功夫却不见了奶奶的人影。他在积善堂四处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自从在青绿山上造梯田，知青们感觉一天比一天累，往日的鲜活劲儿渐渐消失殆尽。在山上劳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疲惫不堪，巴不得早点上床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
看见知青们无声无息地休息了，李念邦无精打采回到往生殿，可太奶奶也和傻丫休息了，他只好独自mo到自己的床上。他猜想奶奶一定是到古松坡那个地方念经去了，或者收听敌台去了，觉得明天一定要告诉奶奶，叫她不要再收听敌台了，要是被人发现，会判刑的。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李念邦睡得正香，被一声喧哗声吵醒了。
搜！搜！给我仔细地搜！狠狠地砸！熊红兵站在积善堂的门口指挥民兵。
民兵们呼地冲进积善堂，又冲进往生殿，伴随着噼哩啪啦的打砸声，菩萨和佛祖折腰断背，高大的躯体轰然倒下，哀伤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浓密的灰尘冲出门窗，久久难以散尽，仿佛菩萨的圣灵之气在殿堂的四周飘荡游走，飘了好长时间才无可奈何地扶摇而去。一个个香炉随着接二连三的哐当声粉身碎骨。在一阵嗵喳嗵喳的摔踢声中，香案和门窗全都四分五裂。
龚大山垂头丧气地站在积善堂的天井里，对跟在身后的几个人交待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山洞，每一堆杂草，都要仔细搜。徐鸭公说，报告队长，我们搜得相当仔细了，确实没有发现贾哑巴。龚大山发火了，说屁话！搜得相当仔、仔细，怎么没找到？就是兔子窝，老鼠洞，也要搜到，哪怕掘地三、三尺，也要把贾哑巴挖、挖出来。
知青们站在一旁满头雾水，一个个不知所措。李尼姑跪在天井里默念阿弥陀佛。师太护着吓得浑身发抖的傻丫，把她紧紧搂进怀里。
龚大山一个人走到李尼姑身边，僵硬地笑了笑，说尼姑师父，对不住了。熊主任来了，真的没有办、办法。都怪贾哑巴，无法无天，竟敢把墙凿、凿穿，畏罪潜逃。他一天不归、归案，我们就一天、天也不得安、安宁。
见李尼姑没支声，龚大山以试探的口气说，整个青绿山，搜了个底朝、朝天，他会不会躲、躲进积善堂、堂呢？如果你发现，赶紧报告，免得受牵连。
李尼姑说，你不都看到了，角角落落都砸了，拆了，哪里还能藏人？
徐鸭公又跑了进来，说按照熊主任的指示，我们把青绿山围得铁桶一般死，宁可饿死贾哑巴，也不能放他走。我就不信，他还能上天？
龚大山打着手电在往生殿里晃了几圈，叫知青们都去睡觉，便带着民兵们走了。
早晨天还没亮，李念邦被尿胀醒，发现奶奶和太奶奶已经将往生殿收拾干净。李念邦想起昨晚担心奶奶的事，就央求奶奶不要再听敌台了，要是被发现，是要坐牢的。李尼姑答应孙子，说你放心，奶奶不会听敌台的。
李尼姑抚摸着孙子的头，说你长大了，也懂事了。你到积善堂外面去看看有没有人。李念邦出去瞅了半天，一个鬼影都没有。太奶奶就领着傻丫去了门口，留下李尼姑和孙子在往生殿里。李尼姑对孙子说，有一个好人落了难，我们要帮他。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懂吗？李念邦一边点头一边保证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李尼姑搬动石壁上阿弥陀佛莲台下面的一块很不起眼的石头，扭动下面的石栓，然后，用力把脚底下的一块石头移开，只见下面出现了一个仅能容得下一个人进去的洞口。李尼姑让孙子端着饭菜先下去，等她下来后，把洞口的石头又移回原位。
洞里有若隐若现的光亮，走了不上二十步，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一个约两丈见方的平台上，开着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莲花。莲花池的一边，阿弥陀佛手捧莲台，和观音、势至等菩萨踏着祥云，前去接引那些一生专心念佛的善男信女们往生西方净土。这是一幅绝妙的七宝池往生图，浑然天成，巧夺天工。李尼姑后来告诉孙子，积善堂最先只有往生殿，建在这里，就是因为在这个天然的溶洞往生洞里，有这幅鬼斧神工的七宝池往生图的缘故。往生殿里的那幅石雕，是模仿洞里的图像雕凿出来的。而真正的七宝池往生图始终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直到若干年后，这里变成了旅游风景区，一切才公之于众。
佛菩萨的旁边有一张石桌，石桌上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李念邦发现贾哑巴居然在里面。见了李尼姑，他激动地说，尼姑师父，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呐！李尼姑说，不要客气，先躲过这个风头再说吧。民兵们守得很严，我只能一次多带一点吃的下来，你省着点吃。等过些时候，吴县长从省里和北京回来了，带回新的指示，说不定你就没事了。贾哑巴连连点头，说尼姑师父劳心了，我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李尼姑说，你先吃，我不便久留，先上去了。贾哑巴鸡子啄米似的连声说好。
去了学校，李念邦得知，本来安排今天下午支援农业学大寨的活动被临时取消了，改为全体师生参加县革会在青绿山小学召开的公捕大会。
公捕大会开始了，被押上台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竟然是吴兴国老县长。熊红兵和龚大山等人威严地坐在主席台上。奶奶不是说，老县长去了省里和北京吗，贾哑巴还等着他回来救命呢，怎么被抓起来了。完了，完了，这回老县长完了，贾哑巴也完了。台上的人宣读吴兴国的反革命罪行，李念邦一句也没听进去。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公捕大会结束了。听人说，反革命分子吴兴国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