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在客栈“第七年”住的这些天,意识流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暗藏的隐形元素。
这元素不是空气中活跃的分子颗粒带给她的,也不是屋子里上了年头的红木家具,更不是嘀嗒嘀嗒一成不变的老钟带给她的,而是一种隐蔽的,无形的,埋藏在球衣里的臭汗味、被浸泡过的腐木味、淡淡的茉莉味、弥漫的灰尘味,甚至是楼下的变了质的拿铁味、厕所的里消毒水味道之下的一股混合的不轻易被人察觉的气流。
莫青又是一阵阵的恶心,右上腹部开始隐隐的作疼。
那股隐藏的气流变成一根无形的线,串起破碎的残骸,残缺的碎片开始复原,药瓶掉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骨灰盒子打开关上的碰撞声,再一次交织成无形的魔爪,把莫青拽回了16岁的那年。她仿佛又一次遇见一个小小的自己,穿过大街小巷,手里拿着一件狰狞的袍子。
莫青曾在16岁那年,走进过一家殡葬服务店,为了给自己买一件寿衣,举行一场葬礼,一场只有一个人却无比隆重的葬礼。
自从白晓凡去世莫左棠入狱了之后,莫青的日子就有点不大好过了。没有钱,没有爱,虽然那时候房子还没来得及被检察院收走,可每天只要下楼就会面对诸多奇奇怪怪充满嘲笑的眼神。与她为伴的只有泡面,啤酒,还有她恨极了的瑜尔。
12月那天,莫青穿着一双夏天的夹脚拖鞋,下楼买方便面。小区里正在聊天的一些人,看到莫青过来,立马像躲瘟疫一样的离她远远地。
迄今为止,莫青依然痛恨他们的冷漠和可恶,白晓凡生前,或是熬好一锅冰糖绿豆汤,或是冬天里蒸好大个的胡萝卜包子,都会分给左邻右舍,他们也不含糊,吃的津津有味。可自从莫左棠入狱之后,他们开始毫无顾忌的奚落莫清,那种肆无忌惮,语言之恶毒,让她至今都希望自己耳朵里住着一根定海神针,然后把他们统统碎尸万段。
“喂喂,快看,诈骗犯的闺女下来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他爹进去之前整天搞洗头房的女人,据说连她妈都是被他爸……那个之后……晓得吧。”
“我也听说了,被强暴了,哦吆。他妈是被他爸强暴的,听说当时衣服都撕烂掉了。啧啧。”
“那个姓白的,也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看她生前那副狐媚样子。”
“就是,没准她也是洗头房的女人呢。”
“快看快看。她怎么还穿着一双露脚的拖鞋啊,没钱了吧估计,连鞋都买不起了,真是活该。”
“他爹进去之前不知道骗了多少钱呢,真是报应啊,骗的不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钱。人就不能干这种丧良心的事,伤天害理哦。”
“就是,她闺女往这看了,别说了别说了,看那眼神,要吃掉我们,啧啧…和她妈活着的时候一个样,狐狸胚子。”
“好了好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哪有吃掉我们的能耐,快别说了。”
那天,莫青给了自己两个选择,要么趾高气昂的活着,要么干干脆脆的死掉。人心的冷漠,恶毒的攻击,让她越发的想念白晓凡,没有她的保护,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16岁的莫青还没有修炼成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身,也没有波澜不惊泰然自若的一颗心。于是,她选择了后者。
十二月的晚上,莫青推开一扇惨白色的玻璃大门,门口牌子上写着“一路走好”“ 丧葬服务一条龙”的字样,门上还粘着“花圈,寿衣”的黑字。莫青不禁打了几个哆嗦,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小姑娘,快进来。”莫青看着里面有个满头卷卷的中年女人,冲她招手,穿着黑色紧身绒裤,有点像胖版的黑无常。“啧啧,家里有人殡天了啊。唉,节哀哦妹妹,年纪大了都逃不过命数。不过你放心,我们是一路走好丧葬服务一条龙,什么都不需要你们操心的,只需要交给我们就行了。”
店里的布置有点像灵堂,矗立着几只花圈,几种不同样式的骨灰盒子。香炉里插着已经燃完的三炷香,可还是飘着白烟,有点阳气未尽的感觉。
“哦,我是想买……”莫青不知该如何描述。
“你是年轻人,肯定无从下手,之前也没经历过这事吧。这样吧妹妹,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这的服务很是齐全,从净身穿衣,遗体火化,花圈横幅定制,遗容整理,安葬仪式,灵堂布置……”卷发女人滔滔不绝。
莫青听她描述了一番,果真服务齐全,就连运尸还乡这种服务也有,只是听上去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说了一堆之后,见莫青没有回话,女人问道:“家里是谁殡天了?高龄是……”
“16岁。”莫青打断了卷发女人的话。
女人瞪了瞪眼珠,“哎吆吆,可惜了可惜了,还是花骨朵的年纪。是你兄弟还是姐妹啊?小姑娘。”女人一边摇头,一边拿出一本账簿。
“我。”莫青笑笑,她觉得那个瞬间,说出我的瞬间很伟大。
“谁?”女人又问了一遍,放下手里的账簿。
“我。”莫青大声的说了一句。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女人害怕的眼神,身体跟着起伏了一下。
就在这时,女人盯着门外看了一会,舒了一口气。门外是个男人,看不出年龄,二十多岁的样子,正在俯着身子放置一辆自行车,他戴了一副黑色皮手套,推门进来。
“老板,你回来了。”女人指指莫青,一副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男人摘下手套之后,又把外套脱下来,里面是一件单薄的T恤。
“我想给自己买一件寿衣,如果……有好看一点的骨灰盒倒也可以考虑一下。”莫青镇定的说。
男人皱皱眉,拿起桌子上的账簿看了一眼,然后放下。“如果你真的想死掉,不需要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又浪费钱,又没有意义。”
莫青有点气愤,一个陌生人居然这样对自己说话。
“送上门的生意你不做吗?送上门的钱也不要?”莫青敞开钱包,里面是一打红红的人民币。
男人也没有看莫青的钱包,只是指了指旁边的骨灰盒,“看重哪个,我可以送你。我们店不做活人的生意。”
“老板,小姑娘非要买,要不我们就……”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被男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最终,莫青还是没有买成寿衣。出门的时候,男人递给莫青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一路走好殡葬服务一条龙,联系人是晏古,还有他的联系方式。
“死,是懦弱人的选择。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就活出个样子。”晏古送莫青出门,“想不开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可以陪你聊聊。”
莫青看了男人一眼,把名片装在口袋里。“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去天堂吗?”
“人死掉就是死掉了。没有天堂,只有地狱。”晏古笑笑。
“你胡说。”莫青认为她的白晓凡一定是去了天堂,所以怎么可能只有地狱呢?
“总之,只有活着是最好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况且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路还长呢。为了爱你的人,也要坚强啊。”男人拍了拍莫青的背,他右边的胳膊上有块很明显的红色胎记,像朵花的形状。
莫青没有作声,转身跑掉了。为了爱自己的人?可白晓凡已经去了天堂。
不知道为什么,那晚的莫青真的特别想去找白晓凡,屋里的白炽灯打开关上,打开再关。恍惚间,仿佛把自己置身在一个四维的异度空间里,莫青找了一截白色蜡烛,点燃,看着化了的蜡一滴一滴的掉落在松木桌子上,结成白色的痂。
然后她一口气吞了早就在网上买好的,可以致命的30粒药。
那个瞬间,她真的看见了白晓凡向她走过来,一袭白衣,宛如天使。
可是死,是懦弱人的选择,会让别人看笑话的,莫青想起来殡葬店老板对她说的话,似乎有一种铿锵有力的回音,响彻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是啊,懦弱人。死,只会让仇人潇洒。
那一刻,莫青开始鄙视自己的做法,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几个小时以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胃里越来越烧灼,几乎要昏睡过去,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她迷迷糊糊的用了唯一的一点力气,给名片上的男人晏古,打了电话……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莫青躺在蓝色的医用床单上,旁边是昨晚的男人,晏古。
“你醒了。”晏古说。
莫青看清了那张脸,挺拔的鼻梁,轮廓很深邃,甚至有点像欧洲人。
“恩,谢……。”莫青的喉咙很疼,说不出话来,谢谢说了一半,就被卡在嗓子眼了。
“昨晚大夫给你洗胃了,你现在可能会有点不舒服,电话里你告诉我的地址,我没有听得太清楚,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了,还好单元没错,我只能一户一户的问过去,才找到的你。赶到的时候你就已经昏迷了,”晏古递给莫青一个杯子,里面插着吸管。
莫青点点头,试图坐起来。
晏古把莫青扶了起来,后背给她垫了一个枕头。“24小时之内不能进食,只能喝水。你现在还有点发烧,所以刚刚才挂上吊瓶。”
“恩,麻烦你了,真是抱歉,那么晚了还……”莫青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一面之缘的人,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晏古摇摇头,“七天之后你要来复查,这次差点就抢救不过来了,虽然现在没事了,可大夫说,毒素已经对肝脏肾脏都造成伤害了,而且,这些药的副作用太大,至于哪天你的身体会不会发作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七天后,你需要做一些全身的检查。”
“我知道了。对了,昨天花的费用,我得拿给你。”莫青突然想到,钱包还在家里。
“不用了,小朋友,好好照顾自己吧。我看到你电话通讯录里,只有一个瑜尔的名字,就打给了她,现在她应该在赶来的途中。”晏古露出的胳膊上,红色的胎记,在白天里更像一朵绽放的蔷薇。
莫青这会儿的嗓子里比刚刚更难以发出声音。
“小小年纪就纹身。”晏古指了指莫青还吊着水的右手食指。“你叫什么名字?”
“莫青,我叫莫青。”莫青用孱弱的力气说。
“莫青?青鸟的青吗?”晏古比划了一个飞的动作。
莫青笑笑,点了点头。
之后,晏古接了一个电话,整张脸都阴沉下来,他只说有急事,然后让莫青好好照顾自己,就急匆匆的走掉了。
后来,莫青又给晏古打了很多通的电话,都是暂时无法接通,去了殡葬店,也是大门紧锁。
再后来就直接从“暂时无法接通”变成了“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几年以前,莫青又让瑜尔陪着她去了一趟“一路走好殡葬服务一条龙”,那里的牌子已经换成了一家陕北面馆了。
问了周围好多的人,都没有人知道那儿老板的行踪,只是有一位长着老年斑,眼袋垂下来的大爷说,那家店的老板死了。
莫青确认了好多遍,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路走好”殡葬店的老板死了。
老大爷说他也不知道缘由,反正就是死了。他右边的胳膊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老大爷很肯定,晏古死了。
是的,晏古死了。
莫青七天以后也没再去复查身体,只是留下了后遗症,有时候肝脏的位置真的会疼几下,隔段时间就会疼几下。
这些年,每次疼的时候,莫青都会想起晏古。她想,她每一次的疼痛都是对晏古最肃穆的缅怀。
只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些年,我还欠了你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