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近两天事情发生了变化,我被人打晕转移了地方,食宿变得很差,看守我的不再是李铮的人,动辄打骂,身上的钱物被劫掠一空。”
他说那些看守扬言等事情过去就会将他沉江,留着他只是作最后的诱饵。虽然看守并未说到雇主是谁,但他估计不是贾金友和李铮的人,可能是蒲景奇。如果真是这个人,那他就死定了,甚至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每次读到这里,我便眼睛湿润,胸口窒息。
我略过有关贾和蒲的犯罪事实、这场举报经过以及后果判断的长篇叙述,因为这些已经侦查认定。我寻找他对自己说谎的解释,关于身世,关于他进入公司的缘由,没有,一个字都没有提及——这些对他来说,至死都是一个谜。
他详述了自己的举报经过,这或许勉强算得上对自己在出差、加班问题上撒谎的说明。但我仍心有不甘,想要他对自己撒谎的辩解,那怕是诡辩,他却只字未提。我心有忐忑,疑心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我根本不该纠缠这些,不该谈私事,应该像个真正的警察。
遗书结尾终于提到了我。
“不论谁看到这篇文字,请将这最后部分当作我的遗嘱。我死后,我及我该承继的一切全都归我的妻子甘英。我不知道自己和家族有多少财产,但我知道无论它是多少都无法抵偿因我的死而给妻子甘英带去的伤害。还有,如果找到我的身体,请予以火花,骨灰撒入戎江……英子,我们曾一起唱过一首关于天空的歌,歌名和歌词我不记得了,大致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天空,每个人都要自由地飞翔。我希望你能飞得更高,更美!”
凝视着最后一行文字,我有好几分钟没有动弹。许钧却摇了摇手,“啪”地扭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嘘嘘”有声,像眼镜王蛇信子。
我将遗书复印件递了过去。“篷”地一声,A4纸燃烧起来,很快化作了一缀薄尘。
再次跟同事坐在饭桌上时,我已经平静下来。之前,我去理了发,短短的头发篷松地拖在脑后,显示出中性的神采。理发师说我看起来像个男孩,有一种介乎性别和美之间的韵致,令人琢磨不定。我还化了一点淡妆,但我确信许钧一定看不出来。
许钧进门时,目光在我身上闪了一下便收了回去,不出一会儿再次停留在我身上,这回他毫不掩饰地盯着我看。我感受到他嘴角的微笑,像是欣赏摇篮里的大胖小子。我忍不住心里涩涩的酸楚,想要发作,他迅速取出一个文件夹。“这个终于办好了。”
我揉了揉眼睛,问:“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
我从里面掏出几片纸,摊开在餐桌上,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这是什么?”
“你的继承权证,数字多得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我按照你的要求向民政部门提交了捐赠申请,申报成立基金会。市领导十分高兴,想请你担任基金会名誉主席。”
“主席就不当了,我什么都不懂。何况这笔钱本来就不是我的。”
“这笔钱即便不是你的,也是方非你的,捐出去是你和方非的善心。”许钧说,“这个主席可不是白当的,监管责任很重,我相信你绝不想让善款落入贪官手里。”
我擦了擦眼睛,把文件放回原处。
两人沉默着,正午的阳光寥落地洒在窗外,留下一片金黄。这时,秦腔走了进来。他看到许钧坐着没动,脸色明显黯了一下,但是并没有灰心的意思。
“嗨,一起来点酒吧。”他自说自话地打开自己带来的购物袋,拿出一瓶红酒。
许钧没有说话。我拿出开瓶器和三只高脚杯。
“我要走了。”秦腔端起酒一饮而尽。
他一反常态,带着一点紧张,好像全世界的压力都落在他的肩头,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他有话要说,我和许钧静静地等待下文。省厅早就传出要调他的消息,只是他一直没有下定走的决心,他曾就此征求我的意见。方非遽逝,所有的幸福、痛苦、回忆、怀念都化作尘埃之痛,无处不在地逼迫我逃遁。所以,对于他的荣调,除了举双手赞成,我哪有其他高见。
“我想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我告诉他,“方非的死已经放空了我的生活,我跟你一样,只想利用所学为改变这个害死方非的世界尽一点力。”
是的,我再也不稀罕成为谁的妻子,我想要的,便是许钧在我禁闭期间教导的,想要让我成为的那个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也注视着他。这是一场早就发生着的交谈,自校园相遇开始,后来有了方非,他退了场。现在,我们之间并没有其他阻隔,甚至没了少年的青涩,一切本来可以更加直白。我想把话挑明。
他用手势制止我继续说下去。“走前,我想跟你喝一场酒。”
接着,秦腔没有接着说话,只是不断地倒酒。许钧却变得像个知识分子,显得格外彬彬有礼,表扬秦腔对职业忠诚担当,像个斗士,一定能够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因为看不起秦腔而说出什么离谱的话。
三个人都喝高了。秦腔用拳头将许钧撞开,搂着我的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反复地说,多联系,别忘了以前的情谊。许钧拍拍秦腔的肩,躲到一边。
送秦腔去省厅的同事大约等得不耐烦,来到我家。大家一起架着秦腔来到楼下。随着车门关上,我听到了发动机引擎的声音,不禁想像秦腔在省厅侦察机房里挥舞手指敲打键盘,通过虚拟空间抽丝剥茧,追踪犯罪。他是一个不善于经营自己人生的人,但他在全力经营这个社会。
汽车倒转过来,我看到了秦腔的眼睛,看到他脸上带着伤感的表情,这种表情正像我们站在宣誓台上说的,跟过去告别的那些厚重的有意义的词语。
许钧微微一笑,扬手说着再见。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却不敢在秦腔面前流,转身用双臂箍住许钧坚实的肩膀,投入到他怀抱中。我胸中的感情像海潮一样汹涌着。他拥着我。我们在金黄的阳光下拥抱着。清冷的风在绿化带后面躲躲闪闪。
他将我的手轻柔地握在手里,轻声咕咙道:“我永远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
我假装没有听见,追问道:“你说……什么?”
许钧转过头去:“我……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