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庞籍心中五味陈杂,他本就是个守成宰相,没有范仲淹那股子勇猛精进的劲头,也没有夏竦那个狠辣劲,更没有晏殊的长袖善舞,所能做的很有限。
看着高高在上的赵祯,意气风发的未央,庞籍心中的郁结无以抒发,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朝堂之上,顿时大乱。
皇帝与文武百官正开心的时候,当朝首相吐血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赵祯皱着眉头,极为不悦,这庞籍做了首相也不短时间了,本身也是个老成持重的,不过是看在他年迈的情分上,没有在夏竦贬官的时候让他告老,反而让他做了首相,怎地如此不堪,在这节骨眼上,扫人兴致。
看着赵祯的目光,庞籍只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心中未尝没有劝谏皇帝的意思,但是却还没准备好,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这又被未央一,身体立刻就垮了。
他推开要来扶自己的韩琦与辅弼,躬身道:“启奏陛下,老臣身体不适,请乞骸骨。”
赵祯心中固然不悦,但是面对一个颇有功劳的老臣,也不会表现的过于刻薄。
“庞卿家,朝廷诸事稠稠,正是用人之际,卿家今年不过六十,士大夫七十致仕,这大宋朝廷,克离不开卿家这等德高劭隆的老臣啊!”
赵祯的语气,加上他的神态,就算是傻子都听出来,那意思就是,老家伙,要走赶紧走,先走完流程,还能让你全身而退,若是再整幺蛾子,不把你累死在朝堂上,咱们都不算完。
庞籍身为首相,自然不是好相与的,论及权谋诡计或许不如贾昌朝、文彦博,但是论起政治经验,满朝上下,能与他比肩的人物,也是寥寥无几。
所以他知趣的退了下去,三辞三请,君臣相得的戏码,还是要陪皇帝演一下的,不然皇帝一个不高兴,自己可就惨了。
庞籍自有自己的思量,如今朝堂之上,未央的势力已经大到了一个巅峰,自己一退,新任首相,必然是变法一派,到时候满朝上下,都嚷嚷着要变法,未央的势力,又会进一步扩大,到时候君臣如何自处?
庞籍绝不相信,皇帝对臣子,能无条件的信任,自古君王多薄情,别说臣子了,威胁到自己的位置,就连亲爹亲儿子都照杀不误。
这样一想,庞籍心中暗暗得意,只要回到老家,自己便能靠着自己多年的威望,聚集一帮反对变法的人,到时候只要皇帝与未央开战,自己岂不是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庞籍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只是低垂着脑袋,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未央看了一眼庞籍,他自然能感受到庞籍情绪中细微的变化,甚至他能借助羽箭的力量,把握到庞籍的心跳、血液流速等一系列的生理变化,进而猜测到他的心理变化。
所以未央很确定,这个老庞籍,绝不会这么简单就退下去,联想到刚被贬官没有多久的夏竦,未央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局之中,这个布局的人手段极其高明,隐藏在暗处,出手之间如羚羊挂角一般,就像是上次扬州危机一般,这次未央也有那种感觉。
只是此人到底是谁呢?未央曾经猜测是夏竦或者庞籍,又或者是赵允让,但是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已经排除了这几位,他们虽然厉害,但是还没有掌握这等庞大布局的本事。
布局者另有其人。
未央不由得看了看文彦博,又看了看贾昌朝。
要说这大宋上下,能让未央忌惮的,也就这两位了,说他们是老狐狸都是贬低他们,他们是真正的成了精的老狐狸。
那么到底是不是这么两位呢?未央不敢确定,因为这两位养气功夫极为高明,无论朝堂上怎么闹,依旧风轻云淡,心律没有丝毫的变化,让未央无从找出端倪。
这才是高手啊!自己还是差了一筹!未央不由心中暗赞。
重新铸币这件事情,在朝堂上通过的异常顺利,虽然有庞籍这位首相的辞职风波,但是却只是一个小插曲,对于君臣齐心协力想要变法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区区一个首相而已,换一个就是了,大宋这些年没见过谁能稳居首相之位而不动的,换来换去的,大家都习惯了。
所以庞籍的三辞三请完之后,就光荣的去山东老家养老去了。
至于谁接任首相,现在还没有定论,所有人都忙着找关系走路子。
实际上,来找未央的最多,他如今是天子宠臣,简在帝心,随便说一句话,在皇帝那里,都是顶呱呱的,比别人十句都有用。
先是贾昌朝,随后是文彦博,就连与未央一直不对付的韩琦与辅弼,也递了拜帖。
未央一时头大,但是头脑却愈发的清醒。
君权与相权,自古以来都是势不两立,更何况自己的改革,改到最后,肯定要动摇君权的地位,取而代之的,便是n。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赵祯固然英明神武,堪比唐宗宋祖,但是谁能保证,赵祯的后人也如此呢?谁又能保证,赵祯的子子孙孙,都能保住变法的成果?
要知道,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进入工业时代,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皇权没落,这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必不可少的。
民间一旦富有,大家能写字,自然就会有诸多诉求,若是不能满足,当权者自然而然的就会被推翻。
历史的车轮,不会后退,只会前进,尤其是当未央这个火车头拉着大宋这辆破车前行的时候,一切都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对大部分人来说最好的方向,对少部分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
老庞籍离去之前,就有不少人前来拜访,言语之间,指责朝廷倒行逆施,行不义之法,还想让庞籍为他们出头。
庞籍不傻,反而退下来之后,越发的能看清局势了,自然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只是说自己年迈体弱,已经不能再侍奉君父,去意决然。
当他乘着一亮朴素的马车,带着三两仆人离去的时候,终于看清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身居高位之时,门前宾客络绎不绝,如今退了下来,竟然连一个送别的人都没有,就连往日他十分照拂的学生,都没有前来。
到了十里亭,庞籍落寞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嘲道:“看来老夫还真是讨人厌啊!”
下人们不敢多嘴,谁都知道老相公现在心情不好,撞到枪口上,成为出气筒,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做的为好。
“前面可是庞老相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庞籍精神一振,还算没有把脸丢到家,总算有个人还记得自己。
他回头看去,顿时面色一垮,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国舅爷曹佾。
曹佾是将门中流砥柱,与庞籍可尿不到一壶里去,两人平日里也没有少了龌蹉,而且曹佾少年时飞扬跋扈,中年时敛财无度,庞籍十分不喜欢他。
不过前来便是客,庞籍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当即坐在马车里,看到曹佾近了,这才掀开帘子,笑吟吟的道:“想不到国舅爷日理万机,还能来送老夫这个风烛残年的老朽一程。”
曹佾歉意的行了个礼,笑道:“老相公宰执大宋,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景休深感佩服,以前种种,如今想来,景休依旧汗颜啊!
今日老相公离京,景休生怕打扰老相公与同僚许久,这才在十里亭等候,还望老相公勿怪。”
庞籍呵呵一笑道:“国舅爷说笑了,老夫如今已经是在野老朽,还谈什么怪不怪的,若是国舅爷不嫌弃,咱们亭里叙话。”
“长者请,不敢辞尔!”
进了十里亭,庞籍笑道:“国舅爷此来,可是未大人差遣?”
曹佾连忙摆手道:“老相公说笑了,我与未大人虽然是好友,但是此次前来,绝非未大人的意思,是景休自己想要送一送老相公。”
庞籍是什么人,他在见到曹佾的那一刻,就知道曹佾是未央派来的,曹佾不承认,他也不点破。
“老相公,景休有一事相询。”
“国舅爷请说,老夫洗耳恭听。”
曹佾恭恭敬敬的道:“敢问士农工商,孰重孰轻?”
庞籍一愣,随即思索了一下,便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
曹佾继续道:“先贤并不认为四民有何高低贵贱,士农工商,不是指地位高低,而是治理一个国家的四个方面,又指轻重缓急,天下人安顿了,然后农民也就安顿了,士人就是为了统一思想,为百姓说话,这样天下自然安定。
为何到了我大宋,士农工商,就有了分别呢?”
庞籍一愣,心中不悦,说道:“国舅爷何以教我?”
“士乃标杆!农为根基!工为道路!商为血液!此乃士农工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