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楼已开始营业了。
即便是雨季,游人却丝毫未减。那些在上一刻还在抱怨雨天饶人心烦的公子们,踏入了大楼后便如吃了蜜饯一般,春光溢了满脸。
“言公子来了!言公子来了!”
一位在门前迎客的伶女看到了言静臣,止不住高喊着,令那些楼内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也令整座雪月楼的音律在这一瞬间停了一下。
卢妈妈赶忙凑了上来,谄媚道:“暮淮王,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昨夜怎没来听曲儿?”
言静臣不答,而是直接问道:“苏姑娘呢?”
卢妈妈的热情顿时就被浇灭,“这……”
“我替我姐姐来问候一下她的病情,又有何不妥么?”言静臣笑了笑。
卢妈妈怔了怔,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即便是不妥,她又敢多说些什么呢?
“云心此刻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不要我给您安排一个厢房,让她给您唱唱曲儿?”卢妈妈转了转眼珠,紧接道。
“不必,我直接去她的厢房。”言静臣甩出了一袋厚实的银子,扔到了卢妈妈的怀里。随后在一群伶女羡慕的目光下,他踏上了台阶。
苏楠笙仍坐在窗前,隔着秦淮河远远眺望着寂静无光的皇城。突然,她听到房门被打开,一个声音随着房门的打开一同响起:“苏姑娘。”
“暮淮王。”苏楠笙一下就听出了这主人的声音,淡淡回道:“奴家身体抱恙,不便行礼,还望见谅。”
言静臣放下暮淮剑,坐了下来,给自己新倒起茶水,“你身上的伤病,如何了?”
“尚还有淤血未散。”苏楠笙轻轻答道。
言静臣提壶倒茶的手蓦然一僵。迟疑片刻,望向了一旁那依次为一杯未动、一杯茶水过半的茶杯,“公孙小楼主,你见过了吧?”
“绝世舞伶公孙大娘后人来到雪月楼,我身为雪月首艳,理应替雪月楼尽地主之谊。”
言静臣微微含笑,将茶杯送至了唇边,“那么,那张婚帖,你也见过了?”
苏楠笙怔了怔,犹豫不定,“见过……”
“那么,这婚书上的手笔,你也应当见过了吧。”言静臣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
苏楠笙身影颤了颤,终是不说话了。
言静臣突然柔声笑了笑,道:“是言某唐突了。言某今日来楼内,只是想代姐姐前来看一看苏姑娘的病因,顺便谈一谈故人之事,苏姑娘不必如此紧张。”
“奴家明白,言公子不必介怀。”苏楠笙歉然道:“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言静臣又饮了口茶,话锋一转:“据说,你还在等一个武当道士,等了五年?”
苏楠笙缓缓点了点头:“在遵循一个约定。”
“那可真是一段令人羡艳的佳话呀,”言静臣赞叹道:“一个不入红尘的道士和一个风流韵美的歌女,竟能成此佳缘。”
“剑与大道既可入红尘;韵和风流也可归于寂寥。只要两情相悦,便没什么好顾虑的。”苏楠笙提到此时,嘴角挂起了淡淡的笑意,几个音符从她手中的琵琶弦上轻轻蹦出。
言静臣憋出了一声冷笑:“可我曾听姐姐说起过,那个人与姑娘许下了为期五年的誓言。此约定之期,好像已在昨日刚过了。”
苏楠笙轻奏出几串音符后,轻放下了琵琶,从后方的靠垫里边摸出了一柄软剑,剑如月般皎白,上头雕刻着几片美丽的祥云。外边的月光照耀进来,拂照着苏楠笙手中的云纹软剑,亮起了如皓月般绚烂皎皎的剑芒,映在了苏楠笙美眸深处。
那原本一直无神的眼睛,此刻像是揽入了一池星河。
苏楠笙抬眸越过了剑芒,缓缓摇头,却并未言语。
看着苏楠笙注视过来的美眸,言静臣蓦然笑了起来,笑得极其森冷,气氛骤然如冰封。
苏楠笙面不改色。
半晌,言静臣又如春风拂面,脸色归于了平常:“那么,言某还有一件事想要问姑娘。”
苏楠笙道:“奴家愿闻其详。”
言静臣笑问道:“既然姑娘已见过了婚帖上的字迹,那不妨评价一下这字迹如何?”
苏楠笙愣了片刻,“清秀温婉,很像……是故人手笔。”
言静臣道:“你还在疑心像或是不像么?若我说,这张字帖确实是出自故人之笔,那么姑娘会作何感想?”
“……”苏楠笙目色一黯,欲言又止,琵琶弦紧勒在芊芊的手指上。
言静臣追问道:“你有你的道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姐姐还活在世上的话,她会遇到什么?会遇到哪家公子许下芳心?她也可以和一位公子一拜高堂二拜天地,执子直至白发!”
苏楠笙猛然站起,失声道:“斯人已逝……你还提小微做什么!?”
“我只是在提醒姑娘不要忘记!”言静臣面色通红,“我到现在还记得,姐姐到临死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她的身上,全都是武当那群狗道士留下的剑痕!她,还有我的父兄,可是都因你而死!”
苏楠笙忽然感到一股腥甜冲上了喉咙,呜咽了一声,竟从嘴角流出了殷殷鲜血,急退了几个小碎步,摔回到了椅子上。
言静臣看着苏楠笙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如柔风拂面。与方才步步紧逼的狰狞面目不同,现在的他,俨然一副风度翩翩的俊美王侯模样。
但是只要是认真倾听观察的人,都可以听出来或是看出来,言静臣笑得很刻意,似在掩饰着什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公孙诗潋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店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喜笑颜开地望向了洛飞羽,“那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洛飞羽既无赖又认真道:“我不想因为住店出钱,我跟这位姑娘同一间便是了。”
“好嘞。”店小二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便跑开了。
公孙诗潋又惊又疑,“你想干嘛?”
洛飞羽附在公孙诗潋耳边神秘兮兮道:“你如果半夜起来方便的话,找不到茅房,我也可以给你带带路啊……”
“滚。”公孙诗潋脸色羞红,转了个身,朝洛飞羽抛去了一块碎银,“你自己去要一间客房,别来打我绛陌剑的主意。这点钱,算是你今天给我带路的报酬了。”
公孙诗潋踏上了楼梯,每走三步就打一个呵欠。洛飞羽就在原地动也不动,就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店小二。”洛飞羽抬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草制斗笠。
“什么事?”店小二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笑容却渐渐凝固,猛然打了一个寒战。
他看到了洛飞羽那冰冷得可以杀人的眼神。
“给我来两坛酒,再借我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洛飞羽将那块银子放在了店小二的手里。
店小二虽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块银子,但是双腿还是在止不住打颤。
洛飞羽扫视了一眼冷清的客栈,“天色已晚了,想必也不会有客人会来,提早打烊了吧。”
“客……客官。”店小二面色苍白如纸,吞吞吐吐地道。
“钱不够?”洛飞羽皱了皱眉,又从腰间摸出了五枚铜钱,这五枚铜钱是今早从公孙诗潋那儿拐来的。
他狠狠地拍在了店小二的手里,“够不够!”
店小二哪敢说不够,甚至都还没将那五枚铜钱握紧就拔腿跑开,钱掉在了地上,响起了叮当声。片刻后提着两坛酒跑了出来,却发现洛飞羽已经将店中的一副桌椅搬到了客栈门外的大街中央,戴着斗笠坐在了椅子上。
“劳驾快点。”洛飞羽语调沉重而又冰冷。
店小二反应过来,赶忙穿过了雨幕,将酒坛放到了洛飞羽的面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跑,跑入客栈后就重重地锁上了大门。
洛飞羽揭开了其中一坛酒的酒封,酒香在雨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