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静寂,天寒地冻,月落乌啼。
两天后四更时分,福多家西窑洞内传来阵阵低泣哀嚎声,通夜陪护槐枝巧妮,第三次啪啪敲响东屋门,低声呜咽道:
“福多!福多!起来,快起来,槐枝要生了,你再难受,躲着不管不问也不是事呀!总不能真让槐枝把孩子生在娘家吧!我们难受事小,把槐枝定成非法同居破鞋反动派就完了,你快起来想办法呀!再晚真来不及了,我作了哪辈子孽,遇到你这个犟种,呜呜呜……。”
连啪十几下后,门咣一声打开,福多身披棉袄,怒冲冲站在门槛前,手指巧妮,低喝道:
“你哭个球!都怨你个老财迷,臭婆娘,胆小鬼,我说了多少次,偷偷给华宇塞些钱,让华宇把孩子作了,你怕花钱,怕畜生,到底没作,好不容易和狗日畜生说好这几天把死闺女嫁过去,他娘的早该死畜生偏偏这时候急着见了阎王,畜生家一个老实婆娘一个傻子,没个管事的,大队证明没开,死闺女又早生,你叫我咋办,屎憋屁门了你让我想啥办法,她要生,让她生,大不了她被定为破鞋,我被定为反动派,实在没法过,我从螺嘴崖上跳下去,奈何桥上撵上那畜生,掐死他,咬死他,死了也不让他安生。”
“你就会怨我,强词夺理家里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偷偷哭求华宇多少次,这年月谁敢违犯多生政策偷打胎,你就是给华宇再多钱他也没那胆,何况我们穷的裤子都穿不上哪有钱给他,这时候发那些狠话有啥用,畜生死了还有顶事奋斗,没有证明去找离毛开,平日你见他像见祖宗一样巴结拱着他,用着他时他总不会见死不救甩脸子,天亮前必须把这事搞定,天亮后就是抬也要把槐枝抬到畜生家,黑更半夜你总不能让我个娘们去办吧!若真办不成,你跳螺嘴我带着孩子跟着你去跳,这没吃没喝担惊受怕日子不过也罢,早死早托生。”
“别说了,我去,我去还不中嘛!”
“等等,我去喊槐风陪着你,黑咕隆咚路又滑,相互扶着走快些。”
“别让她陪我,疯疯癫癫,路上还得照顾她,让槐平陪着我。”
“也中,让槐风天亮去担水,昨天不到晌午水就抢完了,槐珍槐花只抢了一担清水,现在连喝的水都不够,别说做饭了。”
“别让她去,井又深又滑,她迷迷瞪瞪多危险,还是槐珍槐花去。”
“槐风早发下狠话,死都不登畜生家的门,你要说好了,槐珍和槐花得去送槐枝,中了,别啰嗦了,我好好交待交待槐风,让槐叶陪着她,你快走吧。”
福多穿好衣服,手提马灯,扶着八岁槐平,低头小心地上冻冰,踩着积雪,二人一步一踉跄,沿着坑洼高低不平深沟斜坡,走向三里外奋斗家。
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奋斗家篱笆院墙外,福多喊几声,三十多岁身强力壮奋斗,点灯开门把福多槐平让进屋,福多盯着奋斗红肿双眼好一会,开口低声说道:
“这时候本不该来打搅你,可槐枝要生了,得赶快送过来,菊梅不执事,你通情达理,我一向敬重你,只能来找你,你看这事咋办?”
“那还有啥说,你不嫌窄进旺,他一个傻子,把槐枝娶来就当爹,这好事那找去,我这当叔的还说啥,我哥刚走,按说不应办喜事,可都知道我哥让你家受多大委屈,不能再让你们家为难挨批受折磨,我当嫂的家,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说让啥时娶我们就啥时娶,我这好说,婚事该咋办咋办,不能再对不起你家和槐枝。”
“谢谢大兄弟,上午把槐枝送过来,这边麻烦你替你嫂张罗着,我赶紧走,去找离毛请假开证明,没有证明可不中,周家窝离这六里多,我尽量早点赶回家。”
“你不用去周家窝,这几天工地又冻又累,家里老人孩子不舍烧柴火,很多人扛不住生了病,药不够用,昨天华宇到公社去购药,离毛没走住在大队部,替华宇放广播看门,估计秘书麦旺也会在,我陪你去,你开证明,我替我们村几人请个假,婚事再简单,也得找些人迎娶忙活,顺便把进旺证明也开好,过些时我领着进旺槐枝到公社把他们结婚证领回来,这事才算完。”
“你想的真周到,进旺有你这个叔真是他福气,干脆你把进旺认作儿子得了,那样我们成亲家,槐枝有你管着我也安心。”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放心槐枝,我这人你了解,刀子嘴豆腐心,我哥走了,我认不认进旺当儿子都一样,有我吃的就有槐枝吃的,你放心,在我们生产队我绝不让槐枝受委屈,不用再说,我们快去找离毛。”
天微明,福多鼻子红肿,涕泪横流,拉着一路哭叫喊冷槐平回到家,西屋传来槐枝一阵紧似一阵嚎哭声,福多走到西屋拍拍门,巧妮推门出屋拉福多进东屋,喘气问道:
“咋样?办好了吗?”
“没办好我回来干啥!”
“那赶紧准备送槐枝走,再晚孩真生家了。”
“再急也得等日头照到王家门,哪有一大早娶媳妇的,娶家没来,我们主动送去不羞惭呀。”
“这都啥时候了,还穷讲究啥,槐枝走路不方便,路又不好走,路上背背包,走到进旺家差不多日头也到了,翻过西岭到康家棚,菊梅家看见送亲队伍,奋斗会派人迎接,你去喊她二叔,让她二叔引礼,再喊喊书平、书有、子贵、家丰、风枝、风花、杏枝、杏叶几个孩和妮,我去给槐枝穿好衣服,让他们赶紧走。”
“喊那么多干啥,盖房任务紧,离毛只批了几个人的假,那边饭都不定有人做,你真以为我们打发客,让他们去吃桌呢,还嫌人丢的不够,这种事捂都来不及,你还想热热闹闹打发闺女,干脆把大队宣传队叫来,敲锣打鼓,让全大队都看看,都笑笑,瞧瞧几辈子没见到稀奇,你就成心了,到时候吐沫星子羞的你恐怕真要去跳狼帐崖。”
“我们有什么羞,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平头百姓,不偷不抢,不坑人不害人,靠工分吃饭,打发闺女有什么见不得人,槐枝快生出嫁哪能怨槐枝,谁不知道是哪些整日表面背语录,呼口号,背地违背主席他老人家意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畜生乌龟王八蛋逼的害的,要丢人也是他们丢人,要羞也应他们羞,他们迟早遭报应,槐枝够委屈,够受罪了,我们没本事保护她,临盆出门还要偷偷摸,我们对起她吗?你嫌丢人你夹住脑袋钻炕底,我去喊人,我就要风风光光嫁她出门,时间来不及,来及我真去叫大队宣传队,敲敲打打,热热闹闹,让所有人看看我一个如花似玉闺女是怎样遭罪出门的,见过窝里横,没见过闺女遭这么大罪,受这么大委屈,甘心情愿当缩头乌龟窝囊爹。”
“你个臭婆娘,人不大理不少,你说的对,要丢人也是丢他们人,要羞也是他们羞,你个婆娘都不怕,我大老爷们怕什么,你在家照看槐枝给她穿衣服,我把能叫的都叫来,风风光光打发可怜闺女。”
“一说你还来劲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喊人,孩子生在畜生家不丢人,生在咱家我们全家指不定遭什么罪,能喊几个喊几个,快点回来。”
东照暖阳临近赵家门,林台遮挡阴影移近福多家窑洞,十二人送亲队伍在福满带领下出发走向王家门,福满三十八岁,一米七高,干练黑叟,上穿劳动布棉袄,棉袄外套草绿布衫,下穿劳动布棉裤,脚穿尖口布鞋,灰布袜,左臂搭条折叠白底红花斜纹床单,福满后跟着槐平,槐平上穿小棉袄,下穿单裤子,赤脚穿双单布鞋,左手提条花网兜,网兜内坠个红黄相间搪瓷洗脸盆,脸盆内放着一把缀红绒绳铁钥匙,槐平后跟着一样打扮六岁槐山,槐山左手提网兜内放着一个小红镜,两条花毛巾,槐山后跟着十五六岁书平和书有,书平书有一身草绿装,书平前书有后,二人拉着一条薄花被,被子上用红头绳绑着两个花枕头,二人后跟着槐枝、槐珍和槐花,槐枝红袄红棉裤,脚穿红棉靴,肚子鼓胀,满脸泪痕,弯腰弓背,痛苦呻吟,槐珍左槐花右双手吃力驾着走路艰难槐枝,槐珍槐花上穿花袄,下穿草绿单裤,脚穿绿绒布鞋,槐珍愁眉怒目,两眼血红,银牙紧咬,一米六高十六岁槐花,满面愁容,泪眼婆娑,三人后跟着十三四岁风枝、风花、杏枝、杏叶,四人花袄草绿裤,手持纸红花,漫无表情,东瞅西看,走走停停跟随众人后。
阳光移近西岭底,北岭响起东方红歌曲,十几人走了一个多小时,艰难走出一里多地,登上西岭顶,槐枝汗流满脸,大声嚎哭,趴在槐珍背上,迈不动一步,众人停下脚步,愁眉苦脸犯愁间,北岭斜坡上连滚带爬疾步走来肩扛担架四男六女,十人气喘吁吁登上西岭,四个小伙来到槐枝旁,放下担架,六个女孩扶槐枝上担架,小伙手抬担架,女孩扶好槐枝,一行人匆匆走向菊梅家。
旭阳洒向王家门,北岭响起‘叽拗!叽拗!……。’独轮车旋转旋律声,众人来到菊梅家茅屋斜坡下,看到男女老少几十人,簇拥进旺站在篱笆门前,进旺头戴帽翅别红花红毡帽,身穿一身草绿装,斜肩披挂红绸布,脚穿解放绿球鞋,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哈哈傻笑看向迎亲队伍,晓亮领着五个壮汉下斜坡,接过担架前拉后推近篱笆门停下,一个小子点燃千响爆竹,爆竹噼噼啪啪响过,四个胸戴红花小伙接担架进篱笆门,米枝和进旺堂嫂春丽看护拉着进旺,甩开二人,推开众人,几步走近槐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黄瓷碗,一双筷子,左手拿碗,右手握筷子,仰头哈哈大笑数声,筷子猛敲瓷碗,大叫道:
“我有花老婆了,我有花绣子了,我要亲嘴嘴,吃蜜蜜了,我要啪啪啪,哈哈哈了,哈哈哈哈……。”
笑罢,一边有节拍敲瓷碗,一边高高蹦跳,大声说唱道:
“花绣子,衣裳花,搂到炕上乐开花,亲嘴嘴,吃蜜蜜,压住肚子啪啪啪,绣子乐的嘎嘎嘎,我也美的哈哈哈,嘎嘎嘎,啪啪啪,明年抱个胖娃娃,叫我爹爹叫她妈,接着继续啪啪啪,啪出一群胖娃娃,美的全家乐哈哈,全村都夸我会啪,啪啪啪,嘎嘎嘎,哈哈哈,哈哈啪啪嘎嘎嘎,嘎嘎哈哈啪啪啪,啪啪嘎嘎哈哈哈……。”
进旺边唱边跳,把碗筷仍地上,解开衣扣,掀起棉袄,露出肚皮,左手使劲有节拍随唱拍肚皮,右手摸向槐枝肚子,哭爹叫娘槐枝,止住哭声,扶住担架两边扁担,咬牙坐起,拨开进旺右手,狠狠瞪着廋矮傻乐进旺,歇斯底里嚎哭道:
“我不活了,我没法活了,让我去死吧!把我抬狼帐上喂狼吧!我的爹呀!我的娘呀!您咋生下我,让我来这世上丢人现眼遭罪呀!我没脸活了,我去死了,呜呜呜……。”
槐枝边哭边向担架下蹭,使劲过猛,一口气没上来,昏倒担架上,腿间殷红鲜血流向下铺被上花床单,花床单一片鲜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