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须臾之间,秋仪之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反而平静下来,招呼着刘庆坐下,又亲自为他到了碗凉茶,笑着说道:“来来来,刘节度也忙坏了吧?只可惜这边的店家都跑去避祸去了,连口热水都没有,还请不要见怪。”
刘庆忙起身作揖道:“义殿下这是哪里话?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哪会这样想?”
秋仪之笑道:“什么义殿下不义殿下的?现在你我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还讲究那个虚礼作什么?”
刘庆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便也坐下了,端起茶碗就是一通牛饮。这碗凉茶被初春寒冷的空气浸泡得冰冷无比,刘庆一饮而尽,反倒被激得神清气爽,面含微笑道:“这茶好得很,我这辈子竟没喝过这等样的好茶。临死之前,能有这样的口福,可谓死而无憾了。”
秋仪之听刘庆这话说得豪爽,心里十分高兴,便也将面前的凉茶一口喝光,说道:“那我们以茶代酒,约定共走黄泉路、同过奈何桥,如何?”
刘庆刚要答应,忽见一名官军兵士从门外跑来,气喘吁吁在三人面前站定,说道:“禀报将军,岭南军杀来了!人数在两百人左右,赵将军叫我过来报信。”
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决死时刻,刘庆终究还是有些紧张,哆嗦着对那传令的兵士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继续打探,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报。”
他目送这兵丁退了出去,又问秋仪之道:“义殿下,岭南王总算来了,应当如何应对,还请示下。”
秋仪之早已听到那传令兵士的禀告,又听刘庆这样询问,忽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用尽全身力气将喝空了的茶碗摔碎在地上,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就算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死的鱼上了砧板也要奔踏几下。这票人马不过两百来人,先将他们歼灭了,我等就是死了不要叫岭南王给小瞧了。”说罢,便朝门外大步而去。
林叔寒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是垒然自若,一面起身跟着秋仪之出门,一面还不忘了展开随身携带的折扇,朝着胸口从容地扇了几下。
刘庆是里头最沉不住气的,闭眼咬牙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快步跟了上去。
过来传令的官军有些言过其实了,过来攻打燕子矶码头的并非由岭南王郑贵亲自率领,而是一支两百来人的小队。这支小队沿大路从南向北攻击,正巧避开了高楼小巷之中的官军,因此推进速度极快,第一个就抵达了燕子矶码头。
这支队伍一路来到码头之前,并未受到敌军的猛烈阻击,只当是金陵城中的朝廷兵马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故而也没有派兵前头探路,懵懵懂懂便突进到了秋仪之所部的防御范围之内。
这些岭南军大大咧咧没有隐蔽,因此行踪立即就被在前头指挥的赵成孝发觉了,叫了一个官军兵士回去报告之余,便命已在大路两边的兵士不要声张,待这些兵士接近之后,再万箭齐发将其歼灭。
这群岭南军兵士得意过了头,没头没脑就钻进了赵成孝设下的陷阱,还未能同对手短兵相接,便被无数箭矢如疾风骤雨一般扫倒,只有三五十个侥幸逃跑。
待秋仪之领着林叔寒及刘庆来到阵前之时,短促的战斗已经结束,正有二三十个身着江南道节度军服色的兵士,正在捡拾发射出去的箭矢。
这是赵成孝的指示,他知道现在已到了困兽犹斗的时候,除了依靠自己以外,没有任何后援和补给,哪怕是最后一条弩矢、最后一把战刀,也将发挥不可取代的作用。至于那些被射死在阵前的岭南军兵士的尸体,则没有功夫去掩埋他们了。
林叔寒见到眼前这样场面,不禁有些失望,苦笑一声对秋仪之轻声说道:“这仗虽然打得痛快,可岭南王爷必定猜出大人你必在燕子矶码头这边,恐怕就要带领重兵过来攻打我们了。”
秋仪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道:“岭南王不是笨人,金陵城虽大,现在却也不过是个略宽大些的铁桶罢了,我等在这里岂能瞒得过他?迟早也会被他知道我等的行踪,或迟或早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见林叔寒笑着点了点头,便用脚踢了踢地上摆着的两只麻袋,说道:“累卵之下谈论天下英雄,也算是一件美事,在下正有些疑问想要请教,不知林先生可否赐教?”说着,秋仪之便盘腿坐在麻袋之上。
平素极修边幅的林叔寒此刻也不讲究什么仪表了,看了看地上的麻包,连附着在上面的浮灰都懒得去拍打,也跟着盘膝坐下,笑道:“岂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人有何疑问,林某自当知无不言。”
事到如今,秋仪之也用不着避讳了,开口就说:“如今金陵城实际已被岭南王攻下。这样一来,长江以南,除右将军韦护还在坚守的湖广外,都已落入岭南王之手。说岭南王已拿下半壁江山也毫不为过,不知天下大势将如何发展?”
林叔寒听了,放声大笑道:“大人这问题问得好大啊!这样的题目,就是写上十篇、八篇万言书,都未必能够分析清楚。眼看岭南王就要杀到,大人还出这样的宏伟题目,不是有意为难林某么?”
秋仪之同林叔寒乃是莫逆之交,知道他的性子最喜卖关子,便笑着说道:“放到别人身上,哪怕两年、三年都未必能够想出头绪来,然而以先生的大才,想必已有成竹在胸了吧?”
林叔寒最受不得他人的恭维,又想到奉承自己之人的身份才智,心中说不出的高兴,便又摇了摇折扇,答道:“大人高看我一眼了,林某不过是个穷酸书生,这等天下大势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大人听过算过,不要放在心上……”
秋仪之闻言,搭话道:“就算我放在了心上,又能放多少时日呢?就请林先生赐教吧。”
“不怕大人笑话,依我愚见,岭南王爷依旧是必败之局。”林叔寒斩钉截铁地说道。
“此话怎讲?”
林叔寒沉默了一下,略略将思路整理一下,继续说道:“天下大事虽有人力可以偏转,然而天道浩荡,并非可以轻易逆转。之前林某曾同大人纵论过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来看,朝廷即便失去了金陵城,可这三条却依旧还在皇上这边,岭南王想要逆转,谈何容易?”
听林叔寒说到这里,秋仪之这才想起林叔寒曾同自己分析过皇帝郑荣同岭南王郑贵的优势、劣势,最后得出的结论乃是朝廷必将能够平叛成功。当时林叔寒这番话,坚定了秋仪之抗敌的信心,让他在江南道闹出好大一番动静来。
又听林叔寒接着说道:“这三条,林某已经说过,便也不再赘述了……大人现在看岭南王已同皇上成就对峙之事,也不要以为林某当初说错了,我看,岭南王失败也不过是须臾之事。”
秋仪之听了这话,浑身一凛,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如今岭南王气势正盛,怕是天下都已人心惶惶,林先生何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呢?”
“战线过长、人才太少,所谓德不配位,说的就是岭南王这样的人。”林叔寒说道。
秋仪之心想:岭南王是何等样人,身份无比尊贵仅次于皇帝郑荣;文治能将一个蛮夷横行的岭南道治理得服服帖帖;武功则能在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之内就占据了半壁江山。这样的人,在林叔寒嘴里,却只得了个“德不配位”的评语。
这让秋仪之颇有几分疑惑,睁大了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叔寒。
林叔寒见状,似乎是猜透了秋仪之的心思,一笑道:“岭南王无论打仗、行政都堪称人杰,可这‘人杰’也是‘人’,距离九五至尊的真龙天子,尚有云泥之别。别的不说,就看岭南王手下,能有几个人才?光领军打仗这方面,就连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都没有一个,事事都要岭南王亲力亲为,否则就会一败涂地。而皇上这边呢?崔楠、韦护两位将军且不去说他,光三位皇子都堪称人中龙凤,况且朝中还留着一个‘海内第一名将’的戴鸾翔未动。能有这些人才鼎力相助、衷心臣服,那才是奉天承运之姿,像岭南王这样的,不过是一方霸主而已,成就不了什么大业。”
秋仪之听林叔寒滔滔不绝地把话讲完,觉得他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岭南王郑贵虽然厉害,可各方面离着皇帝郑荣却还有不小的距离。
然而他最近一年来,几次吃了岭南王的亏,且都是一败涂地的大亏,自己没有理由、没有资格、也没有脸面附和林叔寒的这些论断,只苦笑一声道:“若不是我知道林先生身负雄才伟略,否则寻常人等听了,还当是先生胡吹海螺呢。先生你看,我等不就是被岭南王这样一个‘德不配位’的‘一方霸主’逼到走投无路了么?”
林叔寒听了这话,以为秋仪之是在质疑自己的判断,因此有些动气,抬高了声音说道:“成就大业,虽要尽人事,却也要听天命。天底下多少英杰人物,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不知凡几。就拿大人来说,在林某平生所见之人中,文才、武略、人品、胸襟都堪称第一,比岭南王爷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闻言大惊,慌忙低声说道:“林先生可不能乱说,传扬出去,还当是我有不臣之心呢……”
“现在你我性命都只在旦夕之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林叔寒答道,“以大人的才干,又有赵成孝、尉迟良鸿父女、天尊教主温灵娇,还有林某等人的帮忙,若是身逢乱世,必然能有一番大作为。可惜天妒英才,竟尔年纪轻轻就会殒命在这种地方,可见天命难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