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又对何九公、赵抚义道:“九公、舅舅,两位多日不见,身体也还硬朗。这兵荒马乱的,让两位受惊了。”
这两个商人立即回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却听秋仪之又对赵抚义说道:“这半年不见,舅舅这边存下的银子不少了吧?不知能有多少?”
赵抚义常驻在金陵城,替秋仪之做大商人周慈景和大海商李直之间的掮客,又代他收取两边每月一万两白银的抽头。赵抚义几经磋磨,心底已是十分瓷实,知道这些钱是秋仪之的,而他这位亲外甥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点钱他压根连摸都不敢摸。
于是他胸有成竹地答道:“这几个月生意不好,不过承蒙周大官人关照,每个月五千两进项一分不减、一日不拖,攒到今日也有两万多两银子了。就是李直老船主那边……兵荒马乱的,就连金陵城里的买办也失了与东家的联系,他那边的钱就没收到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秋仪之摆摆手道:“知道了。”又对一旁含笑站着的何九公说道,“九公,周大官人执掌的广阳商会,银票通兑天下,能否让我用现银兑换一些银票,零零散散的都要,好让我犒赏一下手下兵士?”
眼下正是交兵之时,就算是广阳商会发行的银票,效力也远远不及真金白银。近几个月,金陵城中用银票兑换现银的数额越来越大,广阳商会在金陵的存银已有些捉襟见肘。这个时候秋仪之却要用白花花的银子来兑换,这已足够让何九公喜出望外的了。
因此他满脸的皱纹都笑得挤成了一团,说道:“好说,好说。秋公子开口,我们当然是有求必应了……”他到底是个老生意人,态度虽然客气,话中却是半点底也不漏。
却听秋仪之说道:“眼下这样的当口,原本一两白银,至少也可以兑一两三钱银票的。不过念在周大官人和何九公同我是故人,这事也就算了,只愿周大官人生意兴隆吧。”
何九公却没料到这个年纪轻轻的秋仪之,竟还懂得这么这里头的规矩,虽没抬高现银的价格,却把话说了个通透,心中不由得敬佩起来了。
可生意场上最讲究一个不动声色,何九公只当没有听见秋仪之的话,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办,转眼就先把银票送到这里来。”
秋仪之却问道:“我脑子昏了,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刘庆答道:“这边是节度使中军大帐,金陵一切防务都在这里调动。”
“那倒也难为你把这边让出来给我了……”秋仪之说了一长串的话,气力已有些不够,换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觉得这边还是不太方便,林先生的庄园里头我住着舒服,还是搬到那里去好了。”
秋仪之既已说了,刘庆略微挽留了几句,便派人将秋仪之连同他身边的亲信和两百名疲惫不堪的护卫,一道送往林叔寒的庄园之中。
秋仪之原本身体极佳,晕厥过去一半是因为尉迟霁明不轻不重地出手封住了他的颈动脉,另一半则是同红颜知己温灵娇分别开来,这才急火攻心,失了常态。
住进林叔寒的庄园之后,有这位医术通幽入微的“半松先生”的调养,又有杨瑛儿的照顾,不出三天身体便已经痊愈,只是心情尚且不好,又不愿劳神费心,便索性做起寓公,除每日同林叔寒、赵成孝等人说说话之外,便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就这样过了有两三天的时间,秋仪之忽然想起自己身处的这座金陵城,还在岭南王亲率的大军的围困之中,自己虽然不是此处的军事长官,却也毕竟也是手握兵权的皇帝义子,于公于私也不应置之事外,多少也要到刘庆那边过问几句。
于是秋仪之懒洋洋从船上坐起,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来人呐,我要更衣。”
正在屋外晒着太阳的杨瑛儿听了,赶紧推门进来,笑着说道:“大人今日怎么好兴致,想要起床了?”
秋仪之木着脸点头道:“这几日睡得乏了,起来疏散一下筋骨。”
杨瑛儿听他话中中气颇足,心里高兴,便赶忙将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齐齐整整的衣服拿到床边,一边替秋仪之更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山阴县城里头有个李老栓,勤快了一辈子的人,原本年轻时候就是个雇农,到五十岁光景居然攒了两三倾地……”
“哦?是吗?我在山阴县里头也做过知县,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秋仪之答话道。
杨瑛儿说道:“大人别忙,听我把话说完。这李老栓是个有福气的人,自己勤俭肯干不说,儿子也争气,三十多岁就中了进士,到别处当官去了。他儿子既当了官,那便也就发了财,老爸辛苦攒了一辈子的这几倾薄田就也看不上了……”
秋仪之又搭话:“莫不是他儿子把地卖了?”
杨瑛儿摇摇头,手上却不停:“地是卖了,可不是他儿子卖的。是那个李老栓想着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也活不了几年,儿子也靠不着自己了,便索性将这些地全都卖了,拢共得了两三百两银子。他拿了这些钱,也不种地了,平常不舍得吃的白米、猪肉、鲜菜、水果,全都卖了来吃……后来……后来怎么了,大人猜猜?”
秋仪之也不深思,随口答道:“大概这李老栓辛苦了一辈子,好歹也享了几年福,然后就死了?”
杨瑛儿笑着摇摇头:“几年?才半个月不到,李老栓就死了。街坊见他几天没有出门,破门进去,看见他在床上已经断了气,手里还捧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白面肉馒头呢!”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知道了杨瑛儿话里的意思,也笑道:“你是说人无所事事也不行,总要找点事情来做,否则闲极无聊,也是会死的。”
“大人聪明,就是这个意思。大家都说这个李老栓没有享福的命,过不上好日子,还连累他儿子回来丁忧守孝,大好的前程也耽误了。”杨瑛儿道。
秋仪之莞尔一笑:“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没这福分,过不了游手好闲的日子?”
杨瑛儿慌忙改口:“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公侯万代,除了皇上,谁还有这样的福命?我的意思是说,大人这样的才干,整日不出门也不是个事……我听吴姑娘、温小姐说过的,大人您……”
秋仪之猛然间听杨瑛儿提起温灵娇的名字,忽然想起他这位心上的佳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头脑顿时又是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几乎就又要躺倒在床上。
杨瑛儿没有那么细巧的心思,见到秋仪之这副样子,赶紧俯下身子,一把将他抱起,口中关切地问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秋仪之本也没有什么大碍,听杨瑛儿在他耳边大声喊叫,早已经清醒过来,忽然感到杨瑛儿那丰硕高耸的胸脯正紧紧压在自己胸前,又见她略显成熟的面庞自另有一番韵味,顿时心猿意马起来,暗暗拿他同温灵娇、忆然等几个女子比较起来,心想:“这个杨瑛儿居然也是这样的尤物……”
可他又转念一想,当初蔡敏、李慎实等几个州县官儿,便也是被女色所诱,一时把持不住,这才落了个身败名裂的结局么?自己若也如此,岂不同他们一样,也落了下品?
于是秋仪之赶紧定了定神,将杨瑛儿略略推开,问道:“瑛儿,我跟你说过的,我手下亲兵团练之中,你有看得上的吗?说与我听听,我给你做主成亲。”
杨瑛儿听了这话,脸“唰”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说道:“这个……这个……大人怎么问出这话来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竟没表明半点态度。
秋仪之却道:“王老五你觉得怎么样?他去京城送信之前,说过对你似乎有些意思,还怕配不上你呢……”
“王老五啊……他人也算是老实……”杨瑛儿红着脸答道。
秋仪之听出这话中三味,便接着说道:“这话算是说到节骨眼上了。王老五也是个庄稼汉出身,比那些山贼土匪老实多了。而且他这次进京城报信,立了大功劳,马上就要加官进爵,你和他过,也不至于辱没了你。”
杨瑛儿脸涨得更红了,嗫喏道:“大人你说的这是哪里话……”
秋仪之看着她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正觉得有趣,忽然听窗外想起几声极沉闷的响声,不远不近,似乎有些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一旁的杨瑛儿倒是被这巨响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妈呀!怎么晴空打了雷了!”
秋仪之却笑道:“这响晴白日的,哪里会有雷响,除非……除非……”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立即从床上蹦到地上,一面往门外走,一面吩咐杨瑛儿:“快去叫吴姑娘、巧儿准备一下,敌军攻城来了!”
秋仪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卧房之外,却见赵成孝也慌慌张张跑了上来,说道:“大人……大人……”
秋仪之立即将他的话打断,说道:“岭南王攻城的事情我知道了,就问你,是不是攻城时候,用上了炸药?”
赵成孝是秋仪之心腹里的心腹,用炸药攻城的法子,他见过不知道多少回,对其烟尘、声音、气味早已了然于胸,立即点头道:“应该没错,方才几处爆炸,将正南面的武定门轰开了,还好城墙还算稳固,没有塌陷,刘庆已亲自领兵去守城了,叫我过来知会大人一声。”
秋仪之一边听赵成孝的汇报,一边脑子飞速旋转,待他说完,这才说道:“这事怕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