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乃是攻击了数日不能攻下的青浦县城墙、两边是湍急的护城河水、眼前却是目前来看无法战胜的强大对手。
倭寇们自己盘旋,进城是不可能了,跳到河里去同自杀无异,唯有同面前这支奇怪而强大的军队拼死搏杀,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于是一个领头的倭寇大喊一身,双手紧握着倭刀,便向牢牢堵住桥头的山阴乡勇劈砍而来。在他身后、身边的近十个倭寇见状,士气为之一振,也跟着提刀赶来攻击。
然而他们现在面对的,并不是老实巴交、手无寸铁的大汉百姓,也不是装备低劣、训练疏散的江南官军,而是按照老幽燕道军队规制,精心训练过的精兵。
只见这些精兵不慌不忙,见对手攻势犀利,也不与其短兵相接、以命相搏,而是由站在最前的当矢营兵丁向前半步,举起厚重铁盾去迎战倭刀。
所谓“当矢营”乃是老幽燕道军队在同弓马娴熟的突厥勇士交锋之时,为保护整个战阵,而站立在队伍最前面的精锐死士。他们面对来去无踪、箭准马快的突厥骑士尚且不落下风,同指挥组织远不及突厥人的倭寇交锋,更是十分从容笃定。
倭寇的倭刀又长又利,却缺乏足够韧性,先前在金陵城下劈砍简陋藤牌的时候,尚能勉强占据优势。如今同军中工匠专门打造的厚重铁盾交锋,无疑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好几把倭刀同钢铁打造的巨盾猛烈相撞之下,冒出烁眼的火星,随即被震为两截。其余手持倭刀的倭寇,也因巨大的反作用力,双手被震得发麻,只能勉强握住手中刀剑,战斗力立即大打折扣。
山阴县这些乡勇团练是在金陵城下险胜过倭寇的,知道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于是躲藏在巨盾后头的劲卒随即上前半步,挺身用同样长度的倭刀透过两面巨盾之间的缝隙,专往倭寇腰眼里捅杀。
这样战法甚为高效,只一次交锋,站在最前面的二十来个倭寇,不是被当场杀死,便是身负重伤。
若是寻常军队,在这样大好形势之下,便有不少兵士想着先革取敌军首级、拾取敌军物品,以便在战后能够具此多领赏银。这样极易导致本方阵型混乱,有些有经验、通兵法的将领,也会乘此机会组织败军反攻,一举扭转战局。
然而赵成孝指挥下的军队纪律却是何等样的严明,面对唾手可得的战功,丝毫没有贪恋之心,继续维持之前的阵型,缓慢而踏实地向前推进,重复着刚才极有成效的战术动作,转眼之间又杀死杀伤了二十来个倭寇。
就在这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赵成孝却似发现了什么异状,一举令旗,命令兵士停止进攻。
秋仪之见状大惑不解,却见赵成孝快步跑到自己身前,对他说道:“大人,你看前面地形渐渐缩窄,若再继续前进,唯恐破了现在队形,虽不至于被倭寇抓住反击机会,却也可能徒增伤亡。”
秋仪之手搭凉棚向前望去,果然见队伍最前排的“当矢营”已一脚踩在青浦县城西门前的桥上。
这座石拱桥在江南桥梁之中,虽并不算太过狭窄,却也只能容纳五六个人并排前行,当矢营部众手持一人多款的巨盾,在上面行动更显得十分局促,显然无法展开攻势。
于是秋仪之同林叔寒商议了一下,便对赵成孝说道:“这没什么难的。你叫当矢营的兄弟们就守在桥头,不要继续前进。让弩手们,沿河列队射击。倭寇没有弓箭,你们几次齐射,不就将他们全都射死了吗?”
赵成孝恍然大悟:“大人果然好计策。”说罢便转身部署去了。
不一会儿,赵成孝已按照秋仪之的法子列好了阵型,沿河站立的弩手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向倭寇丛中发射。
倭寇们走投无路,站在毫无遮掩的城门前头,好似靶子一般,被点穴般精准的弩矢不断射倒。
坚守数日的青浦军民见官军占了上风,也是十分兴奋,招呼着从城中破屋断墙上拆下砖头瓦片,就从城墙头上向倭寇们脑门上乱砸。
饶是倭寇异常凶悍顽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腹背夹击,转眼之间已经是死伤大半,其余剩下还在喘气的知道若是继续这样战斗下去,自己断无生理。于是几个倭寇一边用手中只有两个手指粗细那么宽窄的倭刀抵挡飞蝗一般射来的箭矢,一边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齐声大喝一声便往桥头冲来。
然而桥头却是里三层、外三层立满了当矢营兵将,端着一人来高的巨盾好似城墙一般,无论倭寇如何冲击,都被无情地推了回来。
倭寇因离当矢营过于接近,弩手唯恐齐射误伤友军,只能仔细瞄准之后再放箭射击。这样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所有倭寇全部射倒在地,已是金乌西坠的傍晚时分了。
这场战斗初时也是十分激烈,可是越打山阴乡勇的优势便越大,直到最后,已成了单方面毫无压力的屠杀。因此这场战斗拖延的时间虽然不短,战斗强度却不大——至少对秋仪之这边来说是这样的。
因此秋仪之见本方兵士体力尚足,便叫赵成孝点齐火把、灯笼、松明等物,连夜打扫战场,清点战果。
恰此时,紧闭许久的青浦县城西门也终于打开,县令黄万刚领着几名乡绅耆老从城门里头鱼贯而出,越过无数倭寇的尸体,一直走到秋仪之跟前,深深作揖道:“多亏秋大人兼程来援,否则我小小青浦县城,今日就要惨遭倭寇屠戮了。”
秋仪之见这县令满脸污垢,衣装袍服也十分污浊,显然是这几天坚守城墙,连沐浴更衣的功夫都没有,心中也是颇为佩服,便道:“倭寇凶悍残暴,青浦一县能够坚守十日免遭倭寇荼毒,黄县爷可谓居功至伟。”
他又一指黄万刚身后几个乡绅道:“诸位百姓的鼎力支持也是功不可没!”
众人听他这番褒奖,没一个心里不高兴的,便互相寒暄客气起来。
此时赵成孝也已将战果清点出来,在秋仪之耳边汇报了几句。
秋仪之果然是好记性,听了点点头,便朝青浦县令黄万刚拱了拱手,说道:“方才我手下这位赵哥已将战果查明。此战共杀死倭寇四百零二名,杀伤并俘获一百一十九名。”他顿了顿又道,“以下官之见,倭寇不通人情人性,即便善待之也不能有所感化,不如就地杀了算了。”
这仗是秋仪之带人打赢的,黄万刚自然无话可说,连道:“秋大人思虑周到、思虑周到。”便答应了。
秋仪之又想了一想,说道:“这样一共斩首五百二十一级。其中哪些是贵县之前几天杀死的,哪些是今日击毙的,已难以考证。不如就分三百级给贵县好不好?”
这黄万刚既不是什么贪官、也不是能吏,青浦一个小县城里头当县令,在整个江南道官场之中泯然无名。年初大殿下郑鑫荡涤江南官场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个角落旮旯里的小官。
因此这个黄万刚这个小小县令的升迁速度极为缓慢,在七品官任上做了十几年,几乎静止一般原地踏步,眼看年纪日长,几乎要对前程失去希望了。
然而今日他却因祸得福,在倭寇重重重压之下,不禁保住了县城,更是凭空得了三百颗人头的战功。这份战功若是申报上去,那他今年考评一个“卓异”的考语便是切切实实落实了的,今后两年为官行政再不出什么差池,那第三年便能升迁至六品官——说不定自己就要从此大器晚成,一飞冲天了!
因此这这黄万刚听了一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问道:“什么?大人要让给我三百颗首级?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
以秋仪之的身份地位,再去争这些苍蝇蚊子一般的战功已是全无必要,若不是要和光同尘以免显得过于清高,他全可以将这五百多颗人头的战功统统送给黄万刚。
因此秋仪之微笑着点点头,说道:“黄大人何出此言?这些倭寇乃是你我并肩作战所杀,大家都有功劳,谈不上一个‘让’字。黄大人受之无愧。”
黄万刚听了大喜,努力克制住自己高兴的心情以免显得过于轻浮,然而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着的肌肉,却毫无保留地出卖了他。
秋仪之在官场之上混得久了,众官员这种“有功则喜,逢过则忧”喜怒具形于色的情状他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便也不去理睬他,却又说道:“倒是此役之中,下官俘获了六十三名假倭寇,他们原本都是大汉子民,不少还是我江南道出身,不知黄大人以为应该如何处置?”
黄万刚正在喜头上,想也不想就说道:“这些人为虎作伥、作恶多端,就‘里通外国’这一条罪名,就够他们死好几回的了。要是依在下的看法,不如一并斩首,也好叫其他宵小之徒能有些警戒之心。”
秋仪之脸色一沉,说道:“我看这样做不妥。所谓‘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责也’。这些人下官也知道,虽都不是什么老实良民,却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多数还是走投无路或受倭寇胁迫。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若是快刀乱麻胡乱杀了,难免有些冤枉。”
黄万刚刚刚受了秋仪之的大恩,又听说他这个小小知县在朝廷中枢也颇有门路以至于能将堂堂江南道前任刺史殷承良拉下马来,因而倒也不敢直言反对,十分恭敬地说道:“下官愚钝,如何处置全凭大人决断。”语气仿佛下属对上官说话一般。
秋仪之略一沉思,却让赵成孝将那些俘虏了的“假倭寇”全部押道跟前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