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脸一沉,说道:“老船主想到哪里去了?大殿下岂会做这样龌龊事情?这样的话,老船主今后请勿再提。”
李直听了,惶恐异常,接连赔罪。
却听秋仪之说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倭寇猖獗,以至于大举入侵大汉沿海港口。既然老船主熟悉倭国事务,手下舰队、船员实力又强,不如由老船主出面,帮着朝廷剿灭倭寇。到时候在下一封保奏文书上报大殿下,或者直达圣上天听,少船主不就前途无量了吗?”
秋仪之原本以为李直听了自己的这番话,能够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想到李直沉吟半晌,面露难色道:“秋大人果然是给老朽,还有李家指了条明路。可惜倭国已是李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若帮着朝廷大举围剿倭人,得罪了倭国的几位大国主……”
李直话音未落,却听林叔寒放声大笑:“哈哈哈!老船主这可就错了!”
李家乃是东洋之上数一数二的大海商家族,这个李直又是李家的创始人,在东海之上向来是一言九鼎,从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抢白说他的不是。
因此李直听林叔寒当面指摘自己,心中自然不睦,然而他毕竟是久经世故之人,脸上没有显出半分愠色,语气却不免生硬,说道:“林先生饱读诗书,既然说老朽错了,老朽自然就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先生能够不吝赐教。”
林叔寒淡淡一笑,说道:“老船主是航海的行家,最懂得顺风顺潮而行,岂会不知天下大势,也如这茫茫大海一样,虽然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林叔寒说话最喜欢用比拟,他这几句话偏偏又是从李直最熟悉的事物谈起,让李直不由不心生佩服。
却听林叔寒继续说道:“就拿老船主来说。老船主现在害怕得罪倭人的几个国主,是因为老船主,还有李家的生意全都以倭国为依托罢了,虽然有些……嘿嘿……鼠目寸光,却也是情有可原。”
李直听林叔寒说话难听,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云。
林叔寒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早已看出李直对自己的话有些不忿,却也不去道歉,接着说道:“然而老船主究竟是大汉子民,委身于倭人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是老船主能够帮到秋大人、帮到大殿下、帮到朝廷这个大忙。那老船主便是大汉的功臣,再由秋大人作保,到时候老船主便是大汉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大海商,又何须看倭人脸色呢?”
听到这里,李直已是面露喜色。
一旁的秋仪之也拍案叫好道:“林先生这话说得透彻。对了,有位大富商,叫周慈景的,不知老船主认识不认识?”
李直听了眼睛一亮:“周大官人嘛,老朽怎会不认识?大官人从广阳起家,茶楼酒肆遍布全国,现在又封了官,鼎鼎大名一个儒商,乃是我们行商坐贾的楷模呢!”
秋仪之微笑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大官人有现在这样的威势,不就是在讨逆之役中为当今皇上做了事么?在下同周大官人也颇有渊源,我看老船主和周大官人生意正好可以互补,似乎可以互相引荐引荐,说话必然十分投机……”
李直听到这里,已被秋仪之和林叔寒描绘的美丽画卷所深深打动了,若是按照他二人的说法,自己不仅之前所有走私的罪名可以一笔勾销,并且可以搭上皇长子殿下的线,到时候同当今大汉一等一的皇商周慈景平起平坐也为未可知。
可是这李直毕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原本对秋仪之如此热情,也是听说这位山阴县中的秋大人同大殿下郑鑫颇有渊源,想要通过他的关系至少能弄上几张通关文书,多赚几两银子罢了。然而没想到秋仪之这个不到三十的七品官,居然说话口气这样大,难免让他有些疑心,便字斟句酌地说道:
“秋大人所言,确实是为老朽,还有犬子,乃至我整个李氏家族指了条明路。然而老朽说句直爽话,这一切却都仰仗那位大皇子殿下的恩泽。仅凭秋大人空口无凭这几句话么……”
秋仪之听了,心头一紧,抬眼看李直满脸慈祥和善,口气当中却充满了疑心,正要想几句能将这个固执的老者说服,却听对面李胜捷说道:“老爸,我倒是觉得秋大人所言,应当可以相信。”
李直嗔道:“我们大人说话,你小孩子不要插嘴。”
李胜捷嘴巴一努,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
秋仪之见了,便笑道:“老船主这话就不对了。在下方才是被少船主从倭寇那里搭救出来,若他还是个小孩子,那在下岂不是连孩子都不如?可以回去吃奶了呢!”
他这几句话说完,众人都是莞尔一笑,餐桌上渐渐紧张的氛围一下疏散开来。
李胜捷听了也是一笑,说道:“还是秋大人言之有理。我方才在桅杆顶上瞭望倭人,见秋大人率领区区不到十人,还要护住队中的妇女书生,却杀得倭寇好似无人之境,心中已是十分佩服。又见大人突破倭寇重围之后,竟为搭救同伴,重新杀入敌阵。这样讲义气的人,又岂会是那些言而无信的小人?我就是看了秋大人这样义气,才出头来救大人突围的。我虽然年轻,但看人还是准的,老爸就听我一句吧!”
李直听了一时语讷,良久才长叹一口气,说道:“唉!老朽毕竟是老了,家业总是要交给晚辈的……”
秋仪之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正要再顺水推舟说句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木门随即又被“咚咚”地敲响,外边传来苍老却又浑厚的嗓音:“船主,是我。”
这嗓音秋仪之记得,乃是方才在船下迎接李胜捷的那个精干老者。
李直听了这急迫的声音却也沉得住气,说道:“嗯,你进来说话吧。”
果然是那光着膀子的黑壮老者,朝众人拱了拱手,说道:“报告船主,船下来了一群倭人,说是要过来讨人。讨的就是这位秋大人。”
李直面色一沉:“老蔡头,你也是办老了事的老水手了,怎么这种事情也应付不来?就说我这里没有秋大人,将倭人打发走,不就行了?”
那蔡姓老者面露难色,说道:“怪就怪我没把秋大人那几匹马藏好,那群倭人见了,一口咬定秋大人就在船上……”
“天下的马长得都一样,谁说这几匹马就一定是秋大人的了?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你么?”在秋仪之面前极讲礼数的李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老蔡头的话。
老蔡头似乎极怕自己这位船主,几乎要急哭了:“船主听我把话说完。我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倭人里头偏偏有几个汉奸,见我推脱,污言秽语就骂起来了。我被骂几句也不打紧,秋大人手下那几位家将脾气暴,听得气不过,当时就同他们对骂起来……便……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将事情缘由听清楚了,忙起身说道:“这都是在下惹出来的祸事,在下不愿给老船主添麻烦,不如这就下船去好了。”
却听李直斩钉截铁地说道:“秋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是我的贵客,若是倭人说讨走就讨走了,那今后还有谁敢上我李家的船?”
说着,李直“腾”地站起身来——脑袋几乎碰到天花板——大步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走,瞧瞧去!老朽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倭人这么大口气,居然敢问我李直讨人!”
方才李直始终对自己十二分的客气,说话总是点头哈腰,秋仪之从未想到他居然如此高大,看着他如此魁梧的背影,连忙带着不安问李胜捷道:“少船主,倭人凶狠彪悍,老船主这么过去,没事吧?”
李胜捷一笑道:“不打紧的,不就是几个倭寇么。这可是大汉港口边上,就是在倭国,几个国主本人见到我老爸,也得客客气气的。要是大人不放心,不如到旁边去瞧瞧好了。”
秋仪之也想到近处探听探听情况,却怕自己这个是非之人擅自行动被倭寇察觉,便说道:“就怕倭人来者不善,被他们发现了在下的踪迹,给两位再添麻烦。”
李胜捷摆摆手:“没事的,大人就跟我走吧,保准倭寇发现不了。”
李胜捷没有说大话,李家的这条舰船外表看着就气势非凡,在船内走动更觉其硕大无朋。秋仪之等人在李胜捷的带领下,在逼仄曲折的船舱过道里头穿行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停下脚步。
李胜捷亲自上前,伸手轻轻顶开一扇起床,轻声说道:“大人,请往那里看。”
秋仪之目光透过这道狭窄的缝隙,果然看见上船的倭人竟有四五十个人之多,个个佩戴刀剑背对自己站在甲板之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不敢有半点交头接耳、四下观望——果然如李胜捷所说,无论如何是发现不了自己的。
又见李直坐在一张不知何时放置在甲板上的交椅之内,目光炯炯有神、不可一世,惹得秋仪之不禁赞叹道:“少船主,你家老爷子有这样威武的气势,想必当年也是纵横海洋的一代豪杰了!”
李胜捷叹道:“我自小就是听着老爸事迹长大的,都说老爸年轻时候是多么精明,多么勇敢,多么果断。现在看来,精明还是那么精明,至于勇敢果断么……就难说了。”
秋仪之暗想:李直白手起家时候自然可以拼命一搏,现在家大业大就必然要讲究平稳谨慎,就拿自己的义父皇帝来说——当年他领军出征,横扫塞北,传为天下美谈;可是现在登极大宝,动不动就是御驾亲征,反而是不敢轻举妄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