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又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今天的事情,大哥也算是看到了。李慎实东窗事发之后,蔡敏、殷承良没有替他说半句好话,只想着能速速将他定谳,便将这件案子了结过去,就算是保全自己了;李慎实见到这样情况,便也打消了代人受过的念头,将蔡敏揭发出来。而蔡敏丑闻曝光之后,他的上司殷承良也同样是落井下石,没有一星半点同僚情分在。若不是那郑庭航搅闹一阵,说不定蔡敏当堂就要同殷承良互相攻谀起来了。”
郑鑫一边细听,一边点头,说道:“那么,贤弟的意思是——是要以蔡敏为突破口,剥掉殷承良的面皮,以此动摇整个江南官场?”
“对!”秋仪之立即接口道,“大哥说得一点没错。而且这个殷承良在此处主政许久,江南官员违法乱纪之事,想必他知道的也是不少。他在走投无路之际,必然就会四处攀咬,到时候大哥便可拿着殷承良的口供,好好荡涤一番江南官场了。如此这般,皇上交给大哥的使命,也算是完成大半了。”
郑鑫越听越是高兴,忍不住抚掌笑道:“贤弟真是好主意。怪不得父皇还有师傅总在我们兄弟几个面前夸赞你呢!对了,还有其三呢?”
“以小弟愚见,江南毕竟是文物昌明之地,我看也未必个个都是赃官、贪官。就那今天抚了大哥逆鳞的郑庭航来说,他虽然迂腐一些,不过我看他心里还是正直的,他今日说这番话,说的就是他的心里话,并不是替蔡敏、李慎实开脱。”秋仪之说道。
郑鑫笑道:“原来贤弟是想保你的同年啊!贤弟尽管放心好了,我也觉得郑庭航这个书呆子有点胆量,是不会难为他的。”
秋仪之却十分严肃地摇摇头,说道:“小弟虽然冥顽,却也不敢心存那些科举朋党之心。小弟的意思是,皇上要惩治江南官场,为的是将江南道治理得更加繁荣昌盛。大哥是知道的,我大汉一年税赋收入的三分之一取自江南,若是将这里搞混乱了,那朝廷也将难以为继。”
郑鑫这才知道秋仪之心中另有计议,远非自己料想当中那么小肚鸡肠,脸上一红赶忙问道:“贤弟这话堪称远见卓识。可不知又同这个郑庭航有什么关系?”
秋仪之饮了一口面前略温的茶,回答道:“江南士林甚是排外——北方人他们大多以为粗鲁无礼;南方人则视作化外蛮夷;西边来的都是戎狄丑类;东海来的则全是岛夷倭寇——因此若想要治理好江南,则非用江南本地人不可。”
“贤弟的意思是……”郑鑫追问道。
秋仪之顺着话头答道:“小弟的意思是,其实江南道不乏像郑庭航这样人品端正、没有私心的官员。只要大哥悉心发觉,定能找出几个能为我所用的人才,就地提拔起来。这样,不仅江南官场风气为之一新,又能最大程度上维持目前军政稳定,这才是长治久安之计啊!”
秋仪之这话,在郑鑫听来,真有醍醐灌顶之效!
郑鑫身为皇帝郑荣的长子,他的志向当然绝不止于当一个太平王爷,两只眼睛正死死盯着皇帝屁股底下的龙椅!然而眼下父皇似乎属意于自己的三弟郑淼,而自己手中兵权、人望都没有出挑之处,正愁无法同郑淼抗衡。
然而若是如秋仪之所言,乘此机会亲手提拔起一批官员,那无疑就会在江南这富庶地方建立起一支忠于自己的势力——且不说这群庸懦官员关键时候能帮到自己多少忙,至少这每年的孝敬供奉自然不是个小数目,自己便可用这笔钱来收买人心,也是大大的有利无弊。
想到这里,郑鑫已是心花怒放,看着秋仪之正要说话,却又扪心自问:秋仪之这个足智多谋的义兄弟,同自己关系一向十分平常,为何现在要替自己出主意呢?这让他心中不免有些怀疑。
可郑鑫又转念一想:秋仪之虽同自己父皇有父子情谊,可是却是个没有名牌的螟蛉之子,是断然不可能继承皇位的;而同他素来和睦的郑淼,在皇位继承人的竞争上也未必就占了多大优势,秋仪之此刻为自己献计就未必没有早留余地、两面下注的意思。
于是郑鑫心中释然,口中却夸奖道:“兄弟果然是智略非凡,父皇和师傅总要我们几个兄弟学你这股子聪明劲儿。可就愚兄看来,贤弟这份聪明取自天然,又岂是随意能够学得会的?”
秋仪之却觉得郑鑫这几句话说得未免有些轻浮肉麻,赶紧拱手行礼,连道:“不敢。”
郑鑫正在兴头上,便又说道:“贤弟好一个‘以江南人治江南道’!记得贤弟祖籍就在江南,正好在这时候挑起重担。也不必等案子办结了,愚兄这就写一封奏章,保奏贤弟担任江南道刺史。以父皇对贤弟的信任,怕是奏章一到,父皇当场便会批准的。”
秋仪之忙起身行礼道:“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只想着能够在山阴县中当个闲散小官而已,眼下还没有别的心思。况且因小弟揭发此案,江南不知多少官员脑袋上的乌纱帽坠地,官场之上嫉恨小弟之人恐怕不知凡几——小弟能安稳当好这个县令已是不易,又怎么还敢觊觎刺史的高位呢?”
秋仪之这话说得诚恳,就连郑鑫听了,也不禁暗自叹息一声:“唉!那真是难为你了,你这番话,待愚兄回去,定会当面禀报父皇,想必父皇也另有安排,绝不至于让你沦落个没下场。”
“别,别!”秋仪之听了,赶忙拒绝道,“皇上日理万机,大哥千万别用我这点小事搅扰了皇上,只说小弟在江南万事平安就好了。”
郑鑫见秋仪之如此善解人意,这才有些明白自己那位阅人无数的父皇,为何偏偏钟爱于他了。
于是他又叹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愚兄就不越俎代庖了。你既有金牌令箭在手,想必也有直达天听的办法。小小一个山阴县中能有多少政务要办?你空闲下来,记得要多写信给父皇、师傅、还要你几位兄长。我们兄弟几个毕竟相处得久了,可不能救这样生分了。”
他说到这里,不知哪句话触动心肠,语气之中居然有些哽咽。
秋仪之听了,也有些动情,良久才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大哥这是怎么了?这桩案子还刚起了个头,怎么就说出辞别的话来了?江南风景秀美隽丽,待案子办完了,小弟还要沾了大哥的光,好好游览一番呢!”
郑鑫也被秋仪之说得莞尔一笑,便道:“离京之前,听父皇口气,似乎父皇也有意巡幸江南。我兄弟二人,为他老人家打个前站,也是一份孝心啊!”
说罢,兄弟二人便相视一笑。
笑了一阵,秋仪之又道:“这事不忙。眼下还是要先将‘了尘宫’这桩案子办好。不知大哥有何计议?”
郑鑫回了回神,说道:“贤弟方才所言三策真是鞭辟入里。以愚兄之见,江南道首先是要一个‘稳’字,再在‘稳中求变’。像今日这样公然审讯江南官员,虽有敲山震虎之效,然而声势太大,实在是有骇物听,今后再不能如此审案了。”
秋仪之听了心想:江南这群官员脸皮厚得很,好似今日这般闹上一闹,也未必就真的能触动其心中良知。
然而既然是郑鑫的主意,秋仪之便不能当面驳斥,赶紧赞许道:“大哥这样宽大为怀,只是不知江南这群污糟官员,能够体谅大哥几分苦心呢?”
郑鑫剑眉一挑,说道:“我才管不着他们心里怎么想呢!该惩办的官员,一样还是要惩办。不过是像今日一样大张旗鼓地公开审讯就免了,让他们脸面上稍微好看点罢了。”
他抬头向望望窗外天色,又看看摆放在屋子角落里的滴漏,笑道:“这江南真是奇怪,申时已过太阳却还这么火辣辣地高挂中天。这样,兄弟先陪我早早吃过晚餐,我等再去找蔡敏问问案情,如何?”
秋仪之当然不会拒绝,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又道:“我还带了个护卫,就是尉迟良鸿的女儿尉迟霁明,就在外头等候,要么我跑一趟让她先回去可好?”
郑鑫虽然平日素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其实内里是最讲究上下尊卑的。尉迟霁明虽是尉迟良鸿的女儿,然而身上没有功名在身,又是个女流之辈,郑鑫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叫她进来一起吃饭,于是笑道:“愚兄这次南下,好不容易才请了尉迟良鸿三个弟子从旁护卫。贤弟居然能请动尉迟良鸿的儿女,这份面子,我还真是比不上呢!”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道:“大哥说笑了。我快去快回,外边跑一趟之后,就立即回来陪大哥吃饭可好?”他见郑鑫摆摆手示意自己下去,便赶紧退出房间,一溜烟跑走了。
过不多久,秋仪之就回到郑鑫下榻的方才那座禅房,见房中已临时添置了一张圆桌,圆桌上也已摆上了五六样点心小菜。
因秋仪之午饭吃得晚,晚餐又开得早,因此没有什么食欲,矜持着每样菜色都尝过一点之后,就算是吃饱了。
郑鑫见状,笑道:“都是大哥不好,这么早我也吃不下。不过不妨事的,待我们同蔡敏说过话以后,大哥再招待你夜宵不迟。”
秋仪之笑着谢过,便道:“那大哥就带我去会一会蔡敏吧!”
两人在郑鑫随身护卫的带领下,接着渐渐昏暗的日光,穿过一条林荫小道,便来到一处偏僻房屋之前。
那领头的护卫抢先一步,为郑鑫、秋仪之推开房门,说声:“谨遵大殿下宪命,蔡敏就被囚禁在此。”
郑鑫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便走了进去。
秋仪之也亦步亦趋跟着走进房内,只见这间房屋不过几尺见方,角落里头凌乱堆放了扫帚、簸箕之类——原来是寺中存放清扫工具的偏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