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其实却是过于谨慎了。
此番作战如此顺利的原因,并非戴鸾翔使了什么诱敌深入之计,而是他根本就不在大营之内。
原来是戴鸾翔几日之前一场大胜,将幽燕大军驱逐出邓州全境,便想着能够乘胜追击,攻击盘踞在汴州的幽燕军队。于是他自认为幽燕军已被自己打怕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在西线发起攻势,故而尽调军中主力,西进汴州,攻击郑淼、崔楠所部。
然而郑淼和崔楠都见识过了戴鸾翔的厉害,便由郑淼拒收大营不敢轻易出击,崔楠只领一小部精锐骑兵,四处袭扰,却也只是一触即退,不敢恋战。
因此戴鸾翔领朝廷禁军同幽燕军队对峙了近十天,虽不乏小胜,却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逐渐陷入僵持。秋仪之便是在这当头,趁主帅不在大营之机,一举渡过滹沱河,重新进入河南境内。
戴鸾翔听闻消息,长叹一声,只是感慨朝廷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竟无可用之将。无奈之下,只好放弃收复汴州的大好机会,重新挥军西进,巩固邓州防线。
秋仪之直到渡河之后的第二天,接到汴州方面三哥郑淼发来的军报,这才知道原来指挥身前敌军的并非名将戴鸾翔。这让他不禁懊恼万分,早知如此,当时便催动大军奋力进攻,即便不能将眼前这股官军全部击溃,好歹也多少消灭一些有生力量。
因此秋仪之估摸着戴鸾翔从汴州回师来援,怎么着也要三天,官军阵中还有整整一天时间没有主帅指挥,便点起三万精兵,在营寨之前排好阵型,便要以势压人,力图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前方新吃了败仗的那支官军。
官军两天前刚被秋仪之从滹沱河边的大营之中赶了出来,匆匆忙忙在一座山下临时立起营寨,同幽燕大军隔开数百顷稻田远远相望。
当时正是八月金秋,若是换在别处,正是五谷丰登之时,两军阵前这片稻田中所种植的水稻,即便还未成熟,也早已结起稻穗,静候丰收了。然而自今年年初一场天尊教之乱,河南道便是名不聊生,这般大好良田也都荒废了,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根杂草,显得十分荒凉。
然而这样开阔的平原,却是两军对垒最好的战场。
于是当日清晨,秋仪之兵分两路,由幽燕王次子郑森带领骑兵在前方掠阵,讨逆将军韦护领步兵、弩手在后缓缓推进,自己则居中指挥,压向官军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寨。
大军推进到距离官军营寨还有两三百步之处,前方营寨之中突然响起一声炮响,几扇营门缓缓打开,大批官军从中依次鱼贯而出,紧邻营寨摆下防御阵型。
秋仪之坐在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之上,远眺官军阵容,见他们阵容齐整、旗帜鲜明,丝毫没有两天前那副慌张的模样,转眼间便已排好了阵型。
秋仪之虽是头回独自领军作战,但自跟了郑荣以后,也是年年出兵放马,作战经验并不匮乏。他一眼瞧出官军态势同两天前大不相同,便知其中必然有变,又远远望见对面阵营之中似有一员红袍大将指挥若定,疑心是名将戴鸾翔星夜赶回,便传令在身边侍卫的赵成孝道:“你去传我将领,叫二王爷殿下不可轻敌冒进,立刻回来,在我右侧列阵,静观对方变化。”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纵马如离弦之箭,跑去报信去了。
赵成孝离开没有多久,秋仪之身后又过来一名轻骑,在他耳边说道:“幽燕王有令:戴鸾翔已单骑回营,义殿下若觉难以取胜,自可回兵避战。”
秋仪之连忙向前眺望,见郑荣果然在自己大军两三百步的地方,在一群盔明甲亮的近卫亲兵簇拥之下,远远观察前线情况。
秋仪之见郑荣在后亲自为自己压阵,心中反而有了主心骨,待郑森回到本阵,便同他及韦护稍稍商议一番,便对那传令兵说道:“你这就回禀王爷。就说我等先与戴鸾翔交战一番,若战事不利,还请王爷先行撤退,自有我等殿后。”
那传令兵一面听、一面默记,待秋仪之说完又复述一遍,见没有需要补充的,便拨马向后飞奔,禀报郑荣去了。
于是秋仪之大旗一挥,令身边鼓手擂响战鼓。众军听得鼓点节奏,便在各级武将统领之下,极熟练地排列阵型。不到片刻功夫——五千“当矢营”重甲步兵便已站在队伍最前列,中间是五千弩手,队伍最后方则是一万五千轻甲劲卒,另五千骑兵则立于步兵右侧随时做好出击准备——大阵便已排列完成。
凭着这套阵型,幽燕军队即便是面对狡诈悍勇的突厥骑射手,都不落下风,乃是幽燕大军赖以成名的绝技。
秋仪之见本方阵型已成,便知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于是手中拿着令旗,当空一摇,又向前一指。
阵中一名弩手将旗号看得清清楚楚,便双手抱着重弩,走到大阵最前方,瞄也不瞄,便向前射出一支末端上绑着红色丝带的弩箭。那支弩箭拖着血红的尾巴,好似一道周身通红的闪电,划破长空直插入地。劲弩射出的箭矢力道极大,整个箭身都直插 入土地之中,只剩下一根丝带还暴露在地面上,迎风飘动。
幽燕军队的弩手发射这支弩箭并非漫无目的,而是为了测定在今日风向之下,弓弩的射程到底有多远。
秋仪之见那根丝带距离朝廷官军不过六七步远,心里已经有数,又一摇动手中令旗,向前直指敌阵。
隐藏在当矢营巨盾之后的五千弓弩手看见旗令,齐步上前,绕到前排,便在对应千总百户等军官的指挥下,瞄准敌军一阵齐射。
刹那间长度不过五寸长短的箭矢,便铺天盖地向官军扑来。官军之中穿着锁子甲或柳叶甲的军官,尚可抵挡住这飞蝗一般射来的短矢。而那些穿着寻常皮甲的步兵便没有这份好运,只能用血肉之躯同这夺命兵刃相抗衡,最后却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一时间,官军前排步兵已被射死射伤数百人,一片哀嚎之声响彻云霄,阵脚也似乎有些紊乱。
秋仪之见初次齐射便斩获甚众,心中十分高兴,便传令下去,让弩手继续向官军射击。
指挥官军的,即便是再庸懦无能的将领也当看出幽燕军队弩手的厉害,更何况是以名将著称的前将军戴鸾翔了。然而他在军中似乎对幽燕军弓弩的威力不为所动,从容下令,让将死者尸体及受伤兵丁抬回大营,阵型保持不动,弓箭手则向前一步于幽燕军对射。
官军见主帅如此从容,也终于稳定下来,重新排列好阵型,同敌军对射。只是这弓箭手的射程却远不如对面的劲弩,射出的弓箭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便无力地坠落下来,一支支倒插在距离幽燕军还有十来步的泥地上。
幽燕军这边的弩手,见对面射出的弓箭好像从荒芜一片的土地上冒出的大葱一般,心里都觉得好笑,带着几分优越感,不慌不忙地拉开弩机、搭上箭矢,略略瞄准一下,便向前射击。
于是五千支弩矢发出惊心动魄的“咻咻”嘶鸣,再次向官军迎面扑去,顺便又带走了两百条性命,留下不计其数的伤员。
即便沉静如戴鸾翔,也再也无法无视远程火力上的巨大差距,赶忙下令让全军退入营寨。
官军早已被幽燕军的弩箭射得心胆俱裂,只凭着对戴鸾翔的信任才勉强支撑着没有溃败。现在听得戴元帅亲自下令回撤,都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扭头就往营寨里后撤,就差没有丢盔弃甲了。
戴鸾翔见麾下士兵后撤如此仓皇狼狈,坐在马上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带着贴身卫队亲自为其殿后,这才最后一个退入营寨。
官军退却得虽不体面,但贵在一个“快”字上。幽燕军的弩手一阵发射之后,还未来得及完成拉弦搭矢的准备,出营列阵的官军便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要知道,同幽燕大军面对的,一向都是勇不畏死的草原骑士。如若没有头领的同意,他们即便是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也不会轻易撤退,总要拼杀到最后一兵一卒,才算彻底服输。
因此,当见到眼前的官军空有“禁军”称号,却在仅仅两轮齐射之后便逃跑得如此决绝之时,精锐的幽燕弩手,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齐齐回头望着主帅秋仪之。
秋仪之见自己不负吹灰之力,就将号称“海内名将”的戴鸾翔打得缩头不出,心中异常得意,便挥动令旗,依旧以弩手为前导,指挥全军整体压上。
弩手站在大阵最前沿,首先向前推进,走到距离整个官军大营只有百余步距离之处,方才听令停下脚步。原来是秋仪之见官军整个营寨都已在本方劲弩射程覆盖之中,便传令弩手再向其齐射一阵,削减官军锐气,再组织大队人马发动总攻。
于是前排弩手站住脚步,却因官军全部躲藏在营寨之中,没了瞄准对象,便只好胡乱向前方大营射了一通弩矢,便放下劲弩,向后退却。身后的轻装劲卒则快步向前,站到前排,正打算听主将一声号令,便前去夺营,争取全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