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刚下过小雨。
走在湿滑的山路上,脚下不时打滑。随着朱元章前行的贵州官吏想去搀扶天子,结果被老朱一摆手,推到了一边。
笑话,用得着你们吗?
有人又把目光落在了张希孟身上,心说太师文弱,应该用得着吧?
哪知道张希孟不但没有接受他们的谄媚,相反,把一个灵秀的小丫头,抱在了怀里。
“你以前和爷爷走过吗?”
小丫头点头,“走过,可我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爷爷了。”
张希孟深吸口气,微微点头,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背,随即迈着步伐,跟在了朱元章的后面,其余张庶宁,夏知凤,黄观,包括贵州的文武官吏,以及一些护卫兵卒,全都紧紧跟随,丝毫不敢大意。
他们提心吊胆,尤其是到了那些陡峭狭窄的山路,生怕陛下会摔倒受伤。这要是有点闪失,他们把命搭进去都不管用了。
每次老朱脚下打滑,他们都提心吊胆,惶恐到了极点。
所幸朱元章身手矫健,一点问题没有。
走到了半路的时候,老朱还停下来,捡了一根木棍,递给了张希孟。
“先生,用不用咱替你抱一会儿。”
张希孟接过木棍,喘着气笑道:“这可是我的重孙女,已经认了亲的,陛下就别垂涎了。”张希孟手臂用力,把孩子抱得更稳了。
其实论起年龄,这小丫头也就是张希孟的孙女辈,奈何杨述是个很认真,甚至有点认死理的人。他和张庶宁是同事,自己的孙女,就是张庶宁的孙女,丝毫不许改变。
现在他人都走了,就更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张希孟也就顺势认下了这个重孙女,抱在了怀里,当成了真正的张家人。
他们在崎区的山路穿行,大半天的时间,几乎没有走过一段平坦的路,不是上岭就是下坡。
最险峻的一段,旁边就是百丈深渊,一旦滚落,后果不堪设想。
张希孟小心翼翼,才没有摔倒,但也是气喘吁吁,后背湿透……他们这还是有所准备,前面又有人做向导,确保无误,才往前走的。
很难想象,杨述一把年纪,翻山越岭,该是何等辛苦?
听张庶宁说,他一天最多要走五个村子,也就是说,他在这种崎区的路上,必须几乎小跑,才能完成任务。多数情况下,返回的时候,已经是黑夜。如果再遇上了下雨,道路湿滑,还有虫蛇勐兽,土石滑坡……其中的艰难,当真是难以言说。
经过了大半天的跋涉,张希孟满头热汗,身上的衣服划破了两处,鞋上也都是泥土,他们终于到达了一座山村。
这个山村,规模非常小,只有不到二十户人家,全都是依山而建的土坯房,可以耕种的田地很少,目测不会超过一百亩。
山地产量低,这点田都满足不了口粮。
因此村民必须进山打猎,采集药材,或者砍柴,然后走崎区的山路出去,换来一点钱财物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这样的山村,有什么出路吗?
说实话,真的很难很难!
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根本看不出路……他们与外界几乎隔绝,缺少土地,只能靠着狩猎采集活着,生生世世,向前追朔几百年,或许也是这样。
岁月几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艰难,贫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面的大明朝,日新月异,发展迅速,而这个山村,古井不波,没有任何涟漪。
如果不是一个叫杨述的老先生,翻山越岭,说服他们,把孩子送到外面,进入学堂读书,这里什么改变都不会有。
甚至随着外面的发展,这里和外面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等到山里不能打猎,也采不到药材,或者卖不上价钱……这个小村子,多半就会凋敝下去,男人娶不到媳妇,再过几代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杨先生是在做功德啊!他是真正的菩萨!”
村子里的老人眼中含着泪,如是说道。
身为九五至尊的朱元章,还有太师张希孟,深以为然。
“如今的大明,确实日新月异,气象万千。但是同样存在一个不那么光鲜亮丽的大明朝。在这里,延续着千百年的习惯,人们生活艰难,几乎与世隔绝。这是任何一个父母官,都不能忽视的。”
张希孟对着那些贵州三司官吏道:“西南改土归流,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安排了官吏,治理地方。你们身上就有一份职责,就要带领着他们,走出山村,走向富裕。这不是简单给点钱就能解决的。最最核心的,就是要推行教化,要让他们掌握本领,能够改变命运。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标本兼治。”
张希孟说完之后,在场官吏连连点头,太师的话,也和圣旨差不多了。只是从此之后,大家伙怕是又要多一件事了。
而且还是非常艰难的差事。
这时候朱元章又道:“太师之言,也是咱的意思。朝廷选用官吏,并非让尔等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尔等领了朝廷俸禄,更不能自以为是。凡是民生利病,尔等都要装在心里。百姓生活的好坏,决定着你们脑袋上面的乌纱帽!能者上,庸者下!这一条咱会写在皇明祖训之中。不光是为官者,还有天下百姓,都要牢记在心,凡是有贪赃枉法,无视百姓的贪官污吏,一定要上奏朝廷,严惩不贷!”
“还有,从今往后,各地的预算,除了俸禄,河工等开支之外,还要专门增加救贫支出……尤其是资助读书的开销,还要增加!”
朱元章说到了这里,看了一眼张希孟,他是想花钱,但是能花多少,老朱还有点心里没数。
这时候张希孟接过来道:“我还想说一件事,这段时间,朝廷正在筹备铸造华夏金鼎。或许有人想不通,既然有些地方如此贫困。想要读书都很困难,为什么不能把金子用在民生上面?非要劳民伤财,干些大而无当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大家伙,铸造华夏金鼎,绝非大而无当。金鼎背后,是华夏无上威严,也是十足赤金的信用。有了金鼎在,才有金融一统……保守估计,每年能多增加一亿贯的货币发行。往后落到贵州的救贫开支,至少会有三百万贯!修桥,铺路,建学堂,资助穷苦生员,贴补老师的生活……总而言之,要让每一个人,都享受到华夏发展的红利。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掉队!”
张希孟的这番话,堪称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不管外面有多少变化,也不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这个国家到底是所有百姓的。
就犹如当初起兵时候一样,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走到了今日,初心不改!
张希孟是如此,朱元章也是如此!
至于大明朝,也会是如此!
向在场官吏交代之后,他们被村民引着,来到了这个山村,唯一的砖瓦房前面。
这是一座庙宇,里面供奉的,赫然就是杨述!
老先生不幸离世,村民们不惜跋山涉水,背来了砖瓦,替他修建了这座简易的小庙。正如那个老汉所言,杨先生是他们真正的菩萨。
朱元章率领众臣,主动祭拜。
张希孟牵着小丫头的手,给杨先生进香。
小丫头眼圈含着泪,上香之后,她才回头问道:“太爷爷,爷爷会看到吗?”
“会的!一定会的!”
张希孟笑道:“我们是一个尊重英雄的国度……在这个国家里,我们尊敬爱戴英雄,把他们记在心里。而英雄也庇佑着我们,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爷爷是英雄吗?”
“是!而且还是真正的英雄!”
小丫头拉着张希孟的手,破涕为笑,张希孟心疼地抱起了她,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小小年纪,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祖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该一直快乐才是。
张希孟和朱元章没有急着离去,而是让所有人聚集在村子前面的空地,围着篝火,一起谈论……他们谈论了西南各省的改土归流,谈论了如何教化各族百姓,怎么带来富裕的生活。
西南遍地土司,是有着深刻的客观条件,绝不是用流官换了土官就行的……接下来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甚至有朝一日,能够修建道路,打破地形条件的隔阂,让西南变得顺畅通达,和其他地区连成一片,才算是功德圆满。
教化非常重要,但教化又不是唯一。
归根到底,还是要治疗好穷病!
这是君臣谈论的核心。
目睹了一切的黄观,心中颇有感触……他一直也有心结,觉得自己的父亲入赘,自己不得不改姓许,是一种耻辱。
但是和真正的穷苦比较起来,他的那点遭遇,真的没必要放在心头。
或者说,他有了新的想法。
“庶宁,我大约要辞职了。”
“辞职?”
“对!”黄观笑道:“相比起教书,我更喜欢入仕为官。而且我相信只有入仕之后,担任官吏,才能造福更多的百姓!担任的官职越高,能做的就越多。”
张庶宁点了点头,“希望你时刻不忘今日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