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希孟的手里,捏着一封来自山东的信,是钱用壬送过来的,而写这封信的人,正是钱家。
钱家的祖上,可以追朔到唐末的彭城郡王钱镠,他奉诏平息了越州董昌叛乱,唐昭宗大喜过望,进封钱镠为镇海,镇东两镇节度使,加检校太尉,中书令,再加一本金书铁券,上书钱镠本人可免九死,子孙可免三死,一般的罪请随意。
这就是钱家丹书铁券的由来。
不过很快大唐就灭亡了,钱镠建立吴越国,雄踞两浙之地。
丹书铁券也就失去了价值。
后来随着北宋建立,钱家纳土归降,变成了赵宋的臣子。
彼时丹书铁券已经失去了实际价值,但是却是一件不错的宝贝。赵二还从钱家手里要过来,把玩了许久。
后来虽然历经战乱,这件宝贝还在钱家保留着。
朝代变更,皇权更替,钱家越发兴旺发达,丹书铁券,依旧熠熠生辉。
钱家有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在手,又有纳土归降之德。家族绵延,子孙繁衍生息,俨然一方豪族。
如今他们家愿意站出来,劝说张士诚投降,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希孟急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朱元章。
老朱对劝降张士诚兴趣不大,反而很喜欢丹书铁券,好奇询问:“先生可知道这个东西写了什么?”
张希孟只能道:“钱用壬并非钱家嫡系,无福见到这件传家宝,他只是听人说过,上面的文字似乎是‘长河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承我信誓,往惟钦哉!宜付史馆,颁示天下。’大约就是大唐皇帝发誓,要免钱镠九死,子孙三死。”
老朱微微沉吟,突然叹道:“先生,唐天子以丹书铁券酬谢功臣,固然有其道理所在。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怂恿子孙后代,目无王法,肆意胡来。咱看这不是免死,这是催命符啊!”
张希孟大喜,真不容易,老朱总算意识到了免死金牌的本质。
“主公,臣一直觉得功过不能相抵,正如是非不能混淆,黑白不能颠倒。钱镠也是在大唐末世,得了一块免死金牌。我大明正是立国之初,重建法度,规矩森严。如何能一边制定大诰,一边发放免死金牌,自己抽自己的嘴巴,自己毁自己的信用?”
老朱深以为然,用力颔首。
“先生所言极是,咱记下了,自此之后,大明不会有什么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了。”
得到了老朱保证,张希孟竟然长长松了口气,光是这一句话,就不知道挽救了多少淮西勋贵,也不知道那帮混球能不能记着感激自己?
你们帮忙抬轿子,咱一向是知恩图报,这么大的好处,你们可要铭刻肺腑才是!
“免死金牌的事情先放一边……咱们说说这个张士诚吧,他能学钱家先祖,纳土归降吗?”朱元章沉吟问道。
张希孟想了想道:“臣也不好说,如果张士诚真的是豪杰,多半会宁死不降。可若是按照商人秉性,没准还真能谈谈。”
老朱气得笑了,“先生不能两头都占了。”
张希孟无奈道:“臣确实不知,不过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了。”
朱元章略沉吟,终于点头,“那好,就等一等吧。”
不出三日,果然张士诚派出使者,钱用勤赫然身在其中。
他们来到了应天,面见朱元章。
“草民叩见大明天子。”
朱元章摆手,让钱用勤站起来,其他人员也都站起。老朱的心情不错,又给他们赐座。
“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做了小十年的邻居了,到了现在,也似乎该有个说法了吧!”朱元章含笑道。
钱用勤急忙起身,弓着腰道:“陛下圣睿,四方归心,天下仰德,当初册封怀王,天心仁慈。到了今天,中原大战,察罕授首,陛下神威,天下无不拜服。怀王为了不使苏州吴地遭逢兵戈之苦,不忍百姓离乱……愿意归降大明,恳请陛下念在苍生福祉,恩准此事,以作为千古佳话。”
朱元章微微一笑,“不愧是钱家子弟,说话就是好听。当初你们家纳土归降,助赵宋一统天下,确实是功德一件,足以百世流芳,恩泽子孙。如果张士诚真能做第二个钱家,咱自然会法外施恩,给他一条明路。”
听到这话,钱用勤脸上带着喜色,慌忙再三施礼,“多谢陛下仁慈,草民先行拜谢天子。”
此时在左手边坐着的张希孟道:“钱用勤,你不妨把张士诚的要求说出来,看看能不能答应。”
钱用勤抬头,看了眼张希孟,随即立刻低头,躬身道:“是……怀王殿下希望,希望能保留王位,保留苏州王宫,以供张家居住,大明朝廷比照藩王恩遇,每年拨钱粮布匹,供养王府。”
他说完之后,再看张希孟和朱元章,脸都沉下来了。
张士诚还真敢想,归降了,还要继续住在王宫,还要大明出钱养活他们,怎么不赶快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这么说,是不是还要准许他养着兵马,或者说,干脆就维持现在的情况,什么都不改变?”张希孟忍不住嘲讽道。
“不,不是!”钱用勤忙道:“怀王殿下用意交出兵马,只要留三万王府护卫即可。”
“不行!”
朱元章断然拒绝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张士诚想要继续当土皇帝,那咱就跟他打到底,看看咱能不能打碎他的迷梦!”
这下子可把钱用勤吓到了,他忍不住磕头道:“陛下圣君雄主,盖世豪杰,远胜赵宋天子多矣。怀王愿意纳土归附,沐浴王化,以大明之德,度量自当远胜赵宋。怀王想要三万护卫,不过是心中不安罢了,又岂会真的胡作非为,继续割据一方?还望陛下能体谅怀王心思,以宽大仁慈,包容怀王才是。”
朱元章只是拿鼻子冷哼一声,索性不言不语。
张希孟道:“钱用勤,你以钱家人身份,又拿出丹书铁券作保,换来张士诚信任,前来商谈纳土归降之事。我大明自然喜闻乐见,也肯定你的良苦用心,确实很不容易。但是也请你转告张士诚,必须立刻放下幻想,认清现实。不要继续做美梦,我大明不是大宋!在国家大义的事情上,我们可不会又半点含湖。”
“这样吧,也不用你们费口舌了,我们的条件很明白,其一,张士诚出苏州,前来应天,面见陛下,正式纳土归降。其二,原来张士诚部下兵马,悉数交给大明,妥善处置。其三,张士诚任命官吏,等候大明考察,合用者留,不合用者去。总而言之,张士诚必须放弃当土皇帝的念头,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双方的条件差距实在是太大,钱用勤只好暂时回去苏州,继续和张士诚商议。
而这边老朱也懒得见使者了,他把事情交给张希孟处理。
随后的时间里,钱用勤不断往来穿梭,连夜赶路都是常有的事,大腿里侧的皮,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竟然磨出了老茧。
经过了不下五轮的交涉,张士诚终于放弃了大多数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同意归降,苏州之地可以交给大明。
但是他希望依旧保留王爵,苏州之地作为他的食邑,依旧维持张家的富足生活……再有,他要请朱元章赐下免死金牌,就彷效钱家的那一块。
对天发誓,从此之后,朱家子孙不得伤害张氏后人。
朱元章已经是按捺不住,就在使者往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调集了一千三百多艘战船,把张士诚的地盘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陆地上,老朱部署了二十万大军,从西南两个方向,压了过去。
苏州城在明军的压制之下,一日三惊,已经是一团乱麻。
光是粮食一项,短时间之内,就涨了十倍不止。
没有办法,由于大明控制丝绸出口,张士诚为了多捞取军饷,下面的大户也是为了多赚钱财。
他们大肆侵吞稻田,种植桑棉,张士诚根本拦不住,或者说他要是敢拦,下面人就会推翻他。
毕竟苏州最大的绸缎作坊,是张士信的产业,而松江的棉纺作坊,是张士诚王妃的,至于另一个兄弟张士德,虽然没有参与丝绸布匹生意,却把持了盐城的产业。
有这么一帮皇亲国戚在,张士诚还能怎么办?
挡着他们发财吗?
就不怕王妃拿枕头把他闷死?
纵容迁就的结果就是张士诚竟然要向最大的敌人购买粮食。
而且还与日俱增,现在大战临头,粮价又怎么压得住?
只怕不用打,苏州就会崩溃。
强烈的无力感,缠绕着张士诚,就在这时候,一块丹书铁券,竟然送到了他的手里。
确实是老朱所写,就彷效钱家的模样,连文字都一般不二。
张士诚大喜过望,看了又看,突然发现在丹书铁券的背后还有四个字:谋反除外!
一瞬间张士诚就从喜悦的巅峰,跌倒了万丈深渊。
“姓朱的,你,你欺人太甚!”
这时候一封朱元章的信,也放在了张士诚的面前,“要投降就老实投降,别耍花招,你的命都捏在咱的手里,还跟咱要块破铁,能保住谁的命?”
张士诚切齿咬牙,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好啊,好!朱元章,算你狠!我,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