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得令人压抑。
一场动乱从暑气逼人,到了如今暑气渐消,也接近了尾声。
开源城上城下,那是两幅光景。
昭日军甲士们躲在墙垛后面,宛若雕塑一般,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沉默地消耗着时光。他的眼神已经麻木,看不到光,只看到城池中央尚在飘扬的王旗。
王旗下的城主府,如今做了议事厅。
将领们的吵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他娘的!老子这么多年就没受过这种鸟气!”一名大将拍案而起,“要老子说,咱们聚拢了所有人直接杀出去!杀他个三进三出,能拼几个就赚几个,也算是个爷们!”
另一人随声附和,“就是这么个意思!杀人不够头点地,咱们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整天窝在这鸟城里算是怎么个破事儿?”
主座上,不是武昭日而是邱哥儿。
他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你们吵吵什么?这里是议事厅,不是草市场,要吵去城楼上和令月军对骂啊!”
几名将领立马没了声音,气呼呼地重新坐了回去。
“邱将军,能不能请您请示一下,殿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将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的粮草只能再支撑二十天,接下来是战还是……”
他的话音一顿,支支吾吾地坐了回去。
邱哥儿恶狠狠地等了他一眼,那人赶紧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
“继续汇报!”邱哥儿心情极差,口气自然不好,“昨日军中可有逃兵?”
将领们互相对视,谁都不敢接嘴。
邱哥儿火冒三丈,用力拍着桌子,“刚才还一个个嗷嗷叫的,这会儿全都哑巴了吗?说!到底逃了多少?”
众人仍旧闭着嘴巴。
邱哥儿气得站起身来,抓起毛笔就往离得最近的那名将军脸上扔。他的手臂刚刚抬起,就被人给抓了个正着,“逃就逃了,何必这么大火。”
武昭日站在众人身后。
大家见到武昭日出现,赶忙起身行礼,“殿下!”
武昭日随意地挥了挥手,“都坐都坐,粮食只够二十天了,可得节省些体力。”他见着众人讪笑着落座,这才在邱哥儿的主座上落下了屁股。
今天他穿了一身居家常服,不像是来开会,更像是随便遛弯正巧路过了此地。
武昭日环视一周,见到人们私下眼神交流,却是无人与他对视。他笑了一声,在心中却叹了口气,“诸位,最近都辛苦了啊。”
众将连称惶恐。
武昭日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刚才谁说要来找本宫问问情况?本宫现在就在这里,想问什么直接开口,不用藏着掖着。”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将目光投向了最先提问的那名将领。方才他在幕后将一切看在眼中,自然知道问题的由来。
那将领咬牙起立,拱手道:“殿下,末将就想问问,咱们难道正要困守在这城里?说句不好听的,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向着出去和武令月厮杀呢!咱们兄弟不怕死,就是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武昭日单手撑着下巴,“你们如此想,可那些逃兵呢?还有那些准备当逃兵的人呢?”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那将领浑身都在发抖,双拳攥紧,显然是气到了极致,“那些逃兵就该死!让末将抓到了,那就全部扒皮充草,点了人灯!”
“杀人?”武昭日摇了摇头,“杀人就能解决问题吗?”
他不需要其他人的回答,“我们已入绝境,若是我也会当逃兵,想要活着这是人之常情。”
这话一说完,他便见到了一众将领脸上奇怪的表情,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的话还没说完,“今日你们回去了,便和大家说吧,想要逃的,本宫不拦着,任由他们离开。”
一众将领纷纷起身,惊讶地望了过来。
武昭日挥手示意,让他们全都重新坐下,“留不住的人心,留着也是祸患。他们今日能为了求存背叛我武昭日,明日能为了活命背叛别人。留下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忠心之人。”
他从一些人脸上看出了犹豫,又从另一些人脸上看到了迷茫,不过他并不准备说破。
“邱哥儿。”他拍了拍邱哥儿的肩膀,笑着说道:“你替我把酒窖里的酒水全都送给剩下的弟兄们喝。我这几天可没闲着,那可是把所有酒水清点了一遍,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家痛饮一番。对了,让晨阳少喝一些,他还在养伤。”
邱哥儿忧心忡忡地说道:“殿下,全军饮酒,若是这时候武令月带人攻城……”
武昭日挥手打断了他,“我们挂了这么几天免战牌,我那妹妹攻城了吗?”
“可是……”
他这次直接捂住了邱哥儿的嘴巴,“没有什么可是,照我说的话做。我这会儿还没死呢,你就准备违背我的命令了?”
在言语威胁之后,邱哥儿闭紧了嘴巴。
武昭日满意地点了点头,向一众将领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起身,向武昭日拱手拜别。
武昭日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于大门之外,议事厅中只剩下他和邱哥儿两人。
“你也下去吧。”他在邱哥儿背后推了一把。
邱哥儿向前踉跄两步,“殿下,要不要我陪你……”
他指向门外,露出一如往昔的笑容,“你还得陪着他们呢,我就想一个人喝喝酒。你替我好好陪着他们,最好呀把他们全都醉到桌底下去。”
邱哥儿眉头紧锁,那眼睛里先是疑惑,随后透出恍然,“殿下!你这是准备筛选出最忠心的那些手下,振奋一番军心,明日突围?”
武昭日将他神情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起来,“咱们从小认识,还是你最懂我。”他又给了邱哥儿一脚,“还不快下去安排?”
“好嘞!”邱哥儿全身充满了赶紧,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武昭日看着他的背影,追缴笑意收到一个温暖的角度,“这个傻子……”他塑扣嘟囔了一句,从长袖中拎出一个小酒壶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大厅安静了下来,他就这么坐着。
看着门外日头渐斜,听着甲士的呼喊,感受着太阳的余温从自己身上消失不见。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像是打开了陈酿的封口,满城皆是酒香。
武昭日终于拎起酒壶,嗅了嗅鼻子,感受着湿润的酒气涌入心肺。
“好酒。”门口传来称赞。
武昭日睁开眼,见到许歌站在门外。
月儿刚刚升起,拖长了许歌的影子,遮住了武昭日的面孔。
“你挡着本宫的月亮了。”武昭日朝他摆了摆手,很是嫌弃。
许歌耸耸肩,走到武昭日身边坐下,他向酒壶伸手。
武昭日将他酒壶截下,“这酒没你的份。”
许歌回了个请的手势。
武昭日拿起酒壶,只是嗅了嗅,又重新放下,“我知道你是来劝降的,可惜我现在不想听,不过我可以和你聊聊。”
“那就聊聊。”
武昭日的指尖在酒壶口摩挲,“本宫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全力争取你的帮助。一个不花钱的多面花魁,可是捆不住你的心。”
他瞥了许歌一眼,突然调笑道:“你喜欢我妹妹吗?”
“啊?”
“我知道我爹做的那些破事儿。”他收起笑意,“我那妹妹性子要强,可终究少了一份狠辣。如果你喜欢她,我希望能替我照顾好她,她是个好妹妹。我……我不是个好哥哥。”
武昭日看到了许歌慌乱的眼神,拍案大笑,“你瞧瞧你,都是天位高手了,还跟个傻小子一样。不就是姑娘嘛,姬雪樱,凰飞飞,陆巧茜,我妹妹,全都收进宫里不就完了。你若是想要,拿了这大燕又如何?”
“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呢!”他突然来了兴致,“你又是花晨阁的继承人,又是燕国的驸马,来个一统天下也未必可知啊!”
许歌苦笑摇头,没有吱声。
武昭日捧腹大笑,笑累了,躺在椅背上喘气。他的眼睛盯着酒壶,声音突然漂远了出去,“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忠勇之士,我希望公主殿下能善待他们。”
“我替她答应。”
“邱哥儿和陆晨阳这两个蠢货,一直都是被我利用,我求公主殿下,能够留下他们一命。”武昭日苦笑了一声,“他们只是犯了识人不清的错。”
“我为他们作保。”
武昭日深深地看了许歌一眼,“谢谢。”
他说完这话,拿起面前酒壶,一饮而下。
许歌抬了抬手,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武昭日只觉得一股酒气直冲脑门,仿佛全身力气用之不尽。他猛然拔剑而起,从议事厅的长桌上飞奔而过,跳到大门之外。
议事厅外,一眼望尽满城安宁。
方才还在酒中喧闹的城市,此时陷入了沉沉的梦香。
武昭日在月下舞剑,长袖飘飞。
“我欲高歌一曲,请君附耳来听。天外天仙官献礼,六道间妖魔坠镫,昌隆迎万宾。”
他只觉心中热浪蒸腾,想起今生种种,歌声愈发嘹亮。
“笑论千秋霸业,醉听寰宇钟鸣。怎奈何龙游潜岸,追不得昔年豪情,黄粱梦未醒。”
一曲舞罢,武昭日将长剑一抛,望月大笑。
“人生蹉跎,万般野望,不过大梦一场。”
他向明月一鞠,做倾杯洒酒,“最后一杯,敬大燕山河。”
笑声还在回荡,那身子已倒了下去,嘴角一抹黑血顺着台阶流淌,流到地上,渗入土中。
作为武昭日最后一程的见证者,许歌长长一叹,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不等他上前将武昭日尸身扶起,另一个人影拦在了他身前。
邱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