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在八点,陈晚和王利安他们去食堂吃了早饭,学校的补助除了十五块现金还有饭票,每个人每月二十斤,陈晚凭粮票买了一碗稀饭和一个包子,总共花费不到一毛钱。
“你吃这么点?”王利安端了四个大馒头,馒头个头比包子大,跟他一比,陈晚的饭量的确很小。
王利安的视线在陈晚身上的衣服与他面前的清粥包子上游移,陈晚该不会是把饭钱省去买新衣服了吧?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要吃饱才行。”为了不损害陈晚的自尊,王利安委婉开口。
陈晚一脸莫名,他吃饱了啊。
“陈晚,你这饭量连咱们班的女同志都赶不上。”王利安的室友忍不住打趣,这里的许多人即便不是乡下来的也曾有过下乡当知青的经历,吃饭少有像陈晚这般斯文的。
“天生的,没办法。”陈晚不会在饮食上克扣自己,对于同学的打趣他一笑置之,并未往心里去。
南财大的课时设置为上午四节、下午四节,有早自习但没有晚自习,财经专业的课大多集中在周一周三以及周五,不过课程最多那天也不会超过六节。
陈晚他们到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教室里只有低低的交谈声,陈晚与王利安几人迅速找到空位坐下。
上午满课,结束时陈晚独自往校外走,他脚步中带着急切,不知许空山上午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变化最大的是小洋房外的院子,翻过的土壤变得湿润,上面遍布着均匀的浅坑,许空山把周梅寄来的种子种了下去。
晾衣绳上飘着两人昨天换下来的衣服,看样子应该干了。
厨房里许空山揭开盖子看排骨汤的火候,煎炒烹炸他样样不行,唯有炖汤学到了周梅五分水准。算起来这还是他们搬来小洋房后第一次开火做饭。
“好香,山哥你在做什么?”陈晚闻到了空气里的香味,放下装书的斜挎包直奔厨房。
“六儿。”许空山回过头,举起勺子吹凉,“我拿排骨炖了豆子,你尝尝咸淡合不合适。”
豆子和排骨是许空山去副食店买的,胡立伟考虑到他没有转粮油关系,给他寄了不少通用票。
“合适的。”陈晚就着许空山的手尝了一口勺子里的汤,顺便叼走了那块排骨。
汤是从九点开始炖的,三个小时没断火,连骨头都酥了,油脂融进汤里,浓稠到糊嘴。
许空山把汤盛出来,陈晚发现他身前染了些红色的印记,像是在处理排骨时不小心溅到的血水。
灶台上还放着几个圆溜溜的番茄和鸡蛋,陈晚想象了一下许空山在副食店跟大妈们挤在一起买菜的场景,不禁遗憾没能亲眼看到。
“山哥你把番茄烫一下皮,我去换件衣服。”陈晚打算再做个番茄炒蛋,加上排骨汤够他们中午吃了。
自然成熟的番茄汁水丰盈,许空山在顶端划了个十字,烫去外皮后切成小块,等着陈晚来炒。
楼上的卧室也被许空山打扫过了,陈晚随手拿了件平日在家穿的旧衣套上,心情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灿烂。
下午的课在后两节,陈晚不用着急去学校,和许空山吃完饭,躺床上补了会瞌睡。
陈晚在闹钟响之前醒了过来,许空山闲不住,又挖了块地出来种上大蒜和小葱。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是许空山帮他倒的,陈晚端起来喝了,踩着拖鞋下楼进工作间缝了两条围裙。
同一股风先吹过许空山,然后涌入窗户拂上陈晚的发梢。锄地的声音与缝纫机发出的声响混杂在一起,颇有些你耕田来我织布的意味。
“山哥。”陈晚上半身探出窗户对许空山招手,许空山靠近,叫陈晚让开,接着用力一撑,直接从窗口跳了进来。
他稳稳地落在地上,浑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蓬勃的力量感,陈晚拨了拨许空山略长的头发,将围裙套在他脖子上,调整好长度,用粉笔做了个记号。
许空山低头方便陈晚动作,陈晚顺势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指尖的粉笔灰蹭到许空山的发尾,留下一抹灰白。
工作间的窗户对着后院,院墙一米多高,无法完全阻隔行人的视线,但枝叶繁茂的大树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为这对小情侣提供了肆意温存的空间。
许空山在家待了两天,走前交代陈晚他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菜,如果下雨就不用管,要是没下雨的话隔三天浇一次水。
作为曾经有过大学经历的人,陈晚很快适应了每天学校、食堂、小洋房三点一线的生活。
为了打开学校的市场,陈晚每天穿的衣服不重样,在不少同学还在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上学的情形下,他可谓出尽了风头。
许空山种下去的大蒜和小葱陆续发了芽,陈晚每天都会看一遍,严格按照许空山说的下雨不浇水,不下雨三天交一次水,生怕给许空山种死了。当萝卜和白菜也冒出两瓣翠绿的嫩叶时,陈晚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成就感。
“陈晚!”铁门被拍得哐哐作响,陈晚抬起头,望见了一脸激动的钱国胜。
“你不是说下午到吗?”陈晚打开院门,帮钱国胜把他身边那一大包布料抬进屋里。
钱国胜随纺织厂来省城出差,一周前给陈晚寄了封信,提前告知他上门的时间。
“厂里的事忙完了我就过来了。”钱国胜坐在沙发上歇气,陈晚倒了杯水给他,他一边喝一边打量,“墙上是不是少点东西?”
钱国胜眼里没有惊叹,他小时候在港城住的房子比陈晚这小洋房豪华多了。
“对,墙上原来挂了几幅画。”陈晚翻看着钱国胜带来的布料,“厂里又出新布了?”
“算不上新布,只是多了两个颜色,我感觉你可能会喜欢。”跟陈晚合作这么久,钱国胜对陈晚的偏好多少有了点了解。
布料的材质仍然是涤纶混棉纺,秋装的厚度,颜色是卡其和浅棕,陈晚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成衣的款式,这种布料用来做短款外套或者长风衣再合适不过。
“这两个颜色耐不耐洗?”陈晚把布料在手中攥紧后松开,观察上面留下的褶皱,几乎没有明显的痕迹。
“耐洗,试验过了,基本不会掉色。”钱国胜放下杯子,“你工作间在哪?”
陈晚明白他是想看自己设计的秋装:“这边,夏装的货清完了吗?”
“清完了。”钱国胜起身跟着陈晚去工作间,“那些人听见打折,没一个犹豫的。”
打折的主意是陈晚出的,马上十月,不趁早把夏装处理完,就得等明年了。
陈晚近段时间做的全是秋装,各式长袖长裤以及外衣。没有衣架子,他让许空山在屋里牵了几根麻绳挂着。
“后面一排是男装,前面都是女装。”在钱国胜通过钱舅妈打开女装市场后,女装的销量没用多久便把男装赶超了。而且纺织厂的女工比男工多,现在两人每个月的分红有近三分之二都是出自女装。
钱国胜看得眼花缭乱,陈晚拿着本子一件件和钱国胜商量定价。
他们均是为了工作可以废寝忘食的人,等处理完定价回过神已是下午两点,钱国胜捂着肚子喊饿,陈晚作为东道主,带他去饭店吃了顿好的。
“你们学校找你买衣服的人多吗?”纺织厂的客源毕竟有限,钱国胜想打通省城的关节,若是能够把陈晚的衣服送进百货商场,他们必然会迎来新的转机。
“不多。”陈晚摇头,目前只有不到十个人找他买了衣服,他尚且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没事,反正多了你也做不过来。”钱国胜安慰道,他说的是事实,陈晚还要上课,一个星期顶多能做个三四十件衣服,寄一部分给钱国胜,陈勇飞机械厂那边再分一分,差不多。
在扩大客源的同时,产能的提升同样得考虑。前路漫漫,挑战层出不穷,陈晚他们需要付出的努力绝不止于此。
好在两人心态乐观,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自信能够在未来闯出一片天。
“百货商场的衣服我感觉没你做的好看……”吃完饭二人原路返回,钱国胜话说到一半,“好像有人找你。”
陈晚顺着他的手指转头,洋房外一个男人正扒着门缝往里看,姿态说不出的可疑。
“同志——”
对方看得太过入神,有人走到身后他也没发现,陈晚一出声,他立马吓得跳了起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你谁啊?”男人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神色不善地看着陈晚。
“你这人倒是好笑,在别人房子外面偷偷摸摸的,还好意思问房主是谁。”钱国胜原以为他是来找陈晚的,见他如此反应,当即变了脸色。
“谁偷偷摸摸的,你不要血口喷人!”男人大声反驳,努力挺直腰板,“这是我的房子。”
陈晚把男人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停留在男人与老教授有几分相像的脸上,想到了齐仲康说的老教授那个跟他登报断绝关系的儿子。
“你的房子?你拿什么证明?”陈晚的语气严肃,男人怕是没搞清楚状况,不知道老教授把房子租出去了。
“董经纶是我爸。”董经纶是老教授的名字,男人自称董嘉年,“你们是我爸的学生?”
他始终挡在门口,陈晚摸出了钥匙:“我不是董教授的学生,但是这栋房子董教授租给我了,所以麻烦你让一让。”
董嘉年一脸的不敢置信,当年他爸下放,为了不受牵连,他妈带着他回了娘家,没两年改嫁给了一个二婚的军官,十来岁的他一起搬去了部队。
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外公的七十大寿,听人说他爸平反了,董嘉年想也不想地就跑了过来,结果陈晚竟然说他爸把房子租了。
“不可能,我爸把房子租给你了他住哪?”董嘉年不信,直到陈晚当着他的面拿钥匙打开了铁门。
“你是董教授的儿子你不知道董教授住哪?”陈晚反问董嘉年,董嘉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个所以然。
尽管董教授的住处不是秘密,陈晚仍然不想告诉董嘉年。
董嘉年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陈晚的态度很明确,眼看在他这打听不出什么消息,董嘉年干脆地扭头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钱国胜满头雾水,陈晚大致跟他讲了前因后果,钱国胜顿时嫌弃地冲着董嘉年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声。
董教授都回校任教大半年了,董嘉年但凡有点良心,也不至于问出董教授住哪的话。
陈晚没把董嘉年的插曲放在心上,隔了两日,齐仲康在课后找到他:“董嘉年是不是去过你那了?”
齐仲康是经济学的教授,财经专业就这么一个班,陈晚自然会上到他的课。
“嗯,齐教授你怎么知道的?”陈晚猜测董嘉年肯定是跟董教授发生了点什么,不然齐仲康不会特意跟他提起。
“董教授跟我说的。”齐仲康为好友鸣不平,当年的事以董经纶岳家在南城的地位,只要他夫人愿意为他奔走,必然有转圜的余地,而对方直接登报断绝关系的行为无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董经纶下放后,董家二老先后离世,一家三口天人永隔,董经纶万念俱灰,平反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发生在筒子楼里的事在学校的老师们之间传遍了,董嘉年的到来出乎了董经纶的意料,毕竟是亲父子,登报断绝关系的事是他母亲做的,董经纶谅他年少无知,没和董嘉年计较,让他进了门。ωWW.166xs.cc
但董嘉年是怎么做的呢?他见到董经纶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心董经纶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而是直接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房子租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董经纶满怀期待落了空,他无比失望地斥走了董经纶,全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齐仲康受董教授所托,前来同陈晚了解情况,他担心董嘉年不死心再去打扰陈晚。
“我后面没见过他。”陈晚不确定是董嘉年没再来,亦或是来了但他刚好在学校没碰上。
“行,要是他再来你记得跟我说,董教授托我转告你,他的房子他想怎么处理是他的自由,跟董嘉年没有半点关系。”大课间的休息时长是二十分钟,齐仲康三两句传达完董教授的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下一间教室。
转眼到了周五的固定班会日,陈晚听了一堂政治课,临走时田曼柔单独叫住了他。
陈晚疑惑地跟着田曼柔去到办公室,田曼柔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镇定,脸上没有半点疑惑,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
“上大学的感觉怎么样,课程能跟上吗?”田曼柔语气温和,关心了一番陈晚的近况。
陈晚不住校,田曼柔与他见面的机会一周也没两次。
“挺好的,跟得上。田老师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陈晚当然不会以为田曼柔只是跟他聊这些的,若真是如此,刚刚在教室或者走廊上就能说,何必走这么远专门来办公室。
陈晚的话一出,田曼柔也不绕关子了,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陈晚:“你看看吧。”
换作其他学生,田曼柔定不会如此直接,但陈晚表现出的与外表不符的沉稳让她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陈晚展开信纸,“对贵校财经专业大一新生陈晚的检举”一行标题映入眼帘,他眉头微敛,不动声色地继续看正文。
正文的篇幅很长,洋洋洒洒写了三张信纸,控诉他扰乱校园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