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雨秋家和大友家、岛津家达成的和议以及之前雨秋家与龙造寺家的密约,来自九州的援军纷纷从前线撤退,而织田家和毛利家、三好家也暂时达成了停战协议,撤回到了各自攻击的发起点。天正七年(1579)11月10日,出征在外的红叶军基本都已返回了本领,进行修整和补充。而织田家的各位方面重臣,也结束了持续数月的紧张对峙,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了——只有一人除外。
天正七年(1579)11月10日,雨秋平在根来寺设宴,为佐久间信盛洗尘。他也知道,这大概是他送佐久间信盛的最后一程了。
就在和议达成、战争结束后,织田信长忽然下达了命令,以十九条罪状罢免了作为石山包围军团军团长的佐久间信盛,并没收了佐久间家一切领地,将其流放纪伊高野山。佐久间信盛是从信秀时代开始追随织田家的老臣,一路走来立功无数,是织田家里仅次于柴田胜家的谱代重臣,一直以来也在家中和军中享有崇高的威望。然而,就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宿老,却被织田信长说放逐就放逐了,家里连一点领地都没给他留下。
织田信长罢免佐久间信盛的主要理由,就是说他在进攻石山御坊时的表现非常无能。从他开始负责围攻石山御坊到现在已经快要10年了,却始终没能取得什么突破,石山御坊还是固若金汤地钉在摄津。这样的低效让注重效率的织田信长无法忍受,于是没收了他的全部领地。
佐久间信盛的突然失势,让织田家家中人人自危。信秀时代的谱代老臣尚且不能被容忍,那又让那么多新加入的外样们如何心安?联系到之前松永久秀和荒木村重的下场和德川家康遭遇的危机,织田家中竟然兴起了流言——织田信长得了疑心病,正在计划铲除所有实力强大的重臣。
在这样的形势下,之前多次得罪织田信长、才结束软禁没多久的雨秋平居然还来为佐久间信盛洗尘,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雨秋平和佐久间信盛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当年雨秋平还在今川家时,就曾经在鸣海城外大胜并击伤了佐久间信盛,结下了梁子。后来雨秋平来到织田家,作为谱代重臣的佐久间信盛也和柴田胜家等人一起排挤雨秋平他们。
织田信长上洛后,雨秋平和佐久间信盛都被转封到了近畿以西,成了邻居。虽然佐久间信盛依然不待见雨秋平这个暴发户,不过双方始终没有闹出什么矛盾,都在守望相助。两人心里有着默契,虽然彼此不喜欢对方,但是都不会因为私事而怠慢了公务。
按理说以这样的关系,雨秋平是绝对没有必要冒着惹怒织田信长的风险,去给被织田信长放逐的佐久间信盛设宴接风的。但是雨秋平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欠佐久间信盛一个人情,那是在遥远的十几年前,织田家在竹中重治的十面埋伏之策下大败溃逃。佐久间信盛从本已安全的后方返回,赶来救援困在后方的雨秋平,并亲自断后。这份人情,雨秋平虽然从来没有提起,却一直记在心上。于是,他便
在佐久间信盛流放高野山的必经之路——根来寺设下了宴席。
“红叶殿下有心了。”
佐久间信盛现在一身便服,没有再穿着武士服、绑着武士的发髻,自然也不会再以织田家内地位最老的谱代身份而自重了。他一改往日的傲慢,十分谦逊地向雨秋平行礼道。
“佐久间殿下不必如此客气,粗茶淡饭,还请将就。”雨秋平也是朝着佐久间信盛一礼,“多年来的提携,晚辈在这里谢过殿下了。”
“红叶殿下…”佐久间信盛闻言有些触动,张了两下嘴都没说出话来,最终还是低声道,“我在织田家竭诚奉公数十年,倒是真的有提携不少后辈。可是树倒猢狲散,此次失势,他们之中却无一人来送。反倒是红叶殿下,往日里有些许不快,居然不怕惹怒主公,亲自设宴宽带我这弃臣。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今日总算有些领悟了。”
“佐久间殿下…”雨秋平闻言也不知如何劝慰是好。
“红叶殿下,我现在身无长物,也是半截入土了,您的这份恩情我这辈子估计都是报答不尽了。我自问军略也好、政略也罢,都远逊于殿下,也没什么可传授的。唯一能提点一二的,恐怕就是主公的脾性。我比较也是把主公从小看到大的,他的脾气我还是稍微懂那么一点。”佐久间信盛呷了口酒,无奈地叹了口气。
“佐久间殿下请讲,在下洗耳恭听。”雨秋平又将佐久间信盛酒杯里的酒给满上,同时低声道。
“主公这人啊,在对自己的人的时候倒不多疑。别看现在这谣言如狼似虎,但红叶殿下不必担忧。”佐久间信盛缓缓地抿了口酒,用筷子随手往嘴里送了几口菜,“别说是多疑了,主公连谋反都容得下,何况是实力强大的家臣?别的不说,柴田殿下当年就背叛了主公,还险些取下主公的首级。但主公看重他的能力,毫不忌讳他的背叛,照样信任如初。而松永久秀更是三反复此背叛主公,但主公需要依赖他在近畿的关系网以稳定大小豪族,照样用人不疑。你看,主公对外人,对德川殿下多刻薄,德川少主只是有一些才干就被视为眼中钉。可是对内呢?令郎早已名满天下,主公也没有插手。若不是红叶殿下激怒了主公,主公也不会搞出那个婚约来。”
“说到这里,红叶殿下也是聪明人,想必知道主公讨厌什么人了吧?”佐久间信盛用筷子指了指雨秋平,“说白了,主公讨厌的就是拖后腿的人。一类人就是像红叶殿下这样,非要给他添堵,阻挠他想干的事情。哪怕你的建议是对的,主公也会不满。主公要的只是服从,要你们一刻不停地前行,去贯彻他的目标,不想听到反对的声音。”
“另一类人啊,就是我这种没用的人。”佐久间信盛又用筷子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道,“我自问啊,当年作为一城一郡之主,去攻略邻国的豪族,还是有些能耐的。可是让我统领数万之众,去执行大名规模的杀伐战争,就力不从心了。主公不想要磨磨蹭蹭干了半天都干不好的人
,我打不下这石山,被主公流放也是无法避免的。”
“所以啊,红叶殿下,千万别做这两类人。”佐久间信盛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雨秋平道,“红叶殿下您绝伦逸群,主公想要天下布武,您就是最有用的棋子。但是,这不意味着主公不会找你麻烦。如果红叶殿下不服从主公的命令,或是反对主公的决议,到时候可就要大祸临头了啊。”
“殿下…”雨秋平听完佐久间信盛的一席话,面色有些凝重,“说的是…在下受教了。”
“你看那松永久秀,之前谋反数次,但也没事。为何?因为每次他都是你死我活的反法,要么他赢要么主公赢。主公一赢,他立刻就降服,不耽误事情,没拖主公的后腿。”佐久间信盛害怕雨秋平没听进去,还继续补充道,“但是你看荒木村重啊,波多野兄弟啊,他们一反就立刻完蛋。为什么?因为他们耽误了主公不少时间,在主公准备对西国动手的时候却在撤后腿,这就是主公无法忍受的了。”
“唉,我也是个废人了,没什么不敢说的了。”佐久间信盛刻意提高了音量,仿佛根本不害怕周围有可能偷听的人,“要我说啊,我绝对不是最后一个被放逐的重臣。别人我不好说,林殿下估计就不远了。”
“林殿下?”雨秋平闻言一愣,立刻回想起了历史上林秀贞被放逐的时间,下意识地问道,“以什么理由?总不能说是林殿下在20年前的家督争夺战里站在了主公弟弟的一边吧?”
“谁知道呢,有可能啊。”佐久间信盛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啊,就是爱给主公提意见。林殿下可是主公的老师呢,要是看到主公胡来,肯定会站出来制止的,到时候他就要来高野山陪我了。倒也好,我们两个老家伙,可以好好唠唠当年先主公还在时的趣事了。”
雨秋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是默默地帮佐久间信盛把杯中的酒水再次满上。
“有劳红叶殿下为我斟酒了。”佐久间信盛从雨秋平手里接过酒杯,畅快地一饮而尽,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雨秋平道,“对了,红叶殿下,之前听说,您调查过毛利新助和服部小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追查今川治部的死因?”
佐久间信盛的话让雨秋平一下子呆住了,手里的酒壶直接落到了桌上。
“在下是那一战的亲历者,总觉得事有隐情,不该是那么简单才对。只不过主公可以隐瞒,我们下面的人也不知道那些作战计划到底是怎么制定的,也不知道鸣海城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佐久间信盛并不意外地看着雨秋平的表情,摇着头道,“什么都不知道啊…真是奇怪,那一仗真是奇怪啊。”
“火不是我们的内奸放的吗?”雨秋平急急地追问道。
“不清楚,但反正不简单。”佐久间信盛十分严肃地摇了摇头,“具体事情是怎么样的,可能只有主公和林殿下知道。殿下若是想一探究竟,可以找个机会去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