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平看着眼前遍地的尸体和这惨痛的交换比,忽然觉得有些荒唐,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尽是徒劳,他根本没有机会赢的。是啊,他明明早就明白,又为何要试一次才知道呢?
那是名冠天下的武田赤备,自己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杂牌骑兵。武田赤备身经百战,骑兵对冲早已不下数百次。而雨秋家的骑兵,主要任务就是侦查和追击,鲜有骑兵对冲的机会。
武田赤备,无数次摧垮敌方的军阵,让东国武士闻风丧胆,连越后骑马队都无可奈何。而雨秋军的骑兵,别说冲阵,连和松永家的骑兵对冲都处于下风。山县昌景,也是响当当的骑兵名将。而雨秋平,从未以骑兵见长。
到底怎么赢,到底拿什么赢?技术,指挥,经验,人数,通通处于下风。眼前1:4的交换比已经血粼粼地揭露了事实:在赤备面前,雨秋军的骑兵什么都不是。
这是必败之战。
我早已明白。
既然我早已明白,那又是什么支撑着我来到这里,是什么支撑着我提高马速,是什么支撑着我去和赤备在平原上对冲,是什么支撑着我去在生死一线间搏杀,是什么支撑着我做出这样荒唐的挑战呢?
雨秋平视线的焦点逐渐模糊,又再次在战场上对焦。对焦在一个无力地躺倒在血泊里的雨秋军骑兵的尸体上,对焦在他头盔上插着那面纸红叶上。
红叶。
视线瞬间再次清晰起来,雨秋平茫然地环顾战场。不只那一片红叶,整个战场上有着无数片红叶正舍生忘死地战斗着,为了他雨秋平,为了雨秋家,为了红叶军而战。没有人轻言放弃,所有人都在为了这片红叶而战。
雨秋平抬起头,望向了身后骑手高高打着的枫鸟马印。
即使举着旗,无异于不能还手的活靶子,可是那骑手却依然毅然决然地跟随着骑兵一齐冲锋。
即使己方已经在战略上陷入绝境,即使自己的家督被对面的家督戏耍于鼓掌之中,数千雨秋军战兵却仍在奋战。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继续作战,但如果他们是为了我,我就不能辜负了他们。我要击垮赤备,我要拯救全军,我要和大膳大夫一样,让我、让我的马印,成为这些忠心耿耿的红叶兵心中的信仰,必胜的信仰。
雨秋平恍然间,仿佛感到整个战场上的数千双眼睛都正注视着自己,自己仿佛策马屹立在世界的中央,仿佛正承担着无数部下的希望。
我不能负了他们。
我雨秋平,一向说到做到。
雨秋平高高地把千鸟举起,高声下令道:“所有人,排成两排!”
雨秋平的命令让众人一愣:如果只拍成两排的话,队伍就会拉得非常得开,战线则会非常单薄。真的对冲起来,两侧的人根本帮不上忙,中央战线的人却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
雨秋平看出了部下的疑惑,再次高声补充道:“就像我们平时训练纪律那样的密集阵型!所有人排成紧密的两排,膝盖碰膝盖,肩并肩,像连环马一样!”
“纳尼?”这个命令下达后,骑兵阵中一片哗然。排出这样的阵型,就意味着骑兵失去了一切在对冲时站桩腾挪的空间。只要正面出现一个敌人,无论是一根马槊,一把长枪,一把太刀,甚至是一柄肋差,骑兵都无法闪躲,只有一头撞死在上面这一条路。当然,这也意味着敌人的骑兵,在面临这样的马阵时,也同样只有一头撞死这一条路,绝
对无法避开。
“没错,我就是要直接和武田赤备对撞!”雨秋平再次看出了部下的顾虑,高声叫道,“一命换一命!任他武田赤备十八般武艺,照样要撞死在我们的马阵里!一个红叶骑兵,至少换掉一个武田赤备!反正我们直接对冲也打不过,1换1总比4换1要好!”
“这…”听到雨秋平这疯狂的计划,连本多忠胜都难免愕然。
“敌人只有600人,我们还剩350人,就这样一命换一命!”雨秋平顿了顿,再次吼道,“换完了之后,他们只剩下250人,就会因为损失过大而崩溃了,就无力袭击我们的同伴了!既然没办法活着拯救全军,咱们就拼上这条命吧!”
“我冲第一个!”雨秋平说罢,立刻一夹马腹,策马向前,同时高高扬起手里的千鸟,厉声喊道:“想跟我一同赴死的,跟上来!”
话音刚落,本多忠胜和龙子就策马向前一步,紧紧地贴到了雨秋平的马边,只要一伸手就能搂住雨秋平的距离。本多忠胜低声咳了一声,龙子则用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雨秋平的鬓角。雨秋平扭过头来朝她一笑,再次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啊。”
“嗯。”龙子双眸含泪,微微颔首道。
随后,小幡杰盛和前田庆次等人也立刻一抖马缰,策马向前。雨秋家骑兵为雨秋平的勇猛和身先士卒所感染,心中的男儿血沸腾不已,一个一个策马向前。
“殿下千金贵体,都愿意站在最中间,我这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怕的?”
“殿下为了全军,为了我们这些人,都愿意豁出命来,这个时候怕了,以后还怎么做人?”
“就当是为了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为了还活着的兄弟们拼命!豁上这条命,和甲斐山猴子拼了!”
雨秋军的骑兵鱼贯一般补了上来,排成了他们在训练时演练过无数遍的异常密集的阵型,比以往膝盖之间互相夹着藤牌还要密集。一个接一个,互相被左右两边的人卡主。相视一笑,随后便共同扭头向前,直视着对面的武田赤备。
“冲锋!”雨秋平高呼了一声,“所有人跟紧了!不要有人超出去,也不要有人掉队!我们就排成两排,和赤备同归于尽!我若是死了,军衔最高者接替指挥!依次往下,直至全军死绝为止!冲啊!”
“嘿!嘿!吼!”
此刻,武田赤备这边。
望月八郎是赤备军的一员,跟随着山县昌景从川中岛打到三增,再打到骏河,打到三方原,经历了数十次骑兵对冲。而望月八郎,也因为他过人的身手被称作赤备军中仅次于山县昌景的后生。他曾经创下过在骑兵对冲中连斩十三人而毫发无伤的记录,在甲州军中一时成为了人人称道的对象。
然而,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骑兵阵型这是把骑兵当步兵来用吗?排成这种阵型的骑兵,还能叫做骑兵吗?骑兵一直就是以快速和灵活著称,在骑马对冲中,靠着与生俱来的反应力、数十次战斗积累的经验、日日夜夜操练出的武艺,辗转腾挪挥刀劈砍,夺下最后的胜利。一个经验丰富的优秀骑士,配上一匹优秀的战马,足以在这样的对冲里大杀特杀。
然而,如果是排成这样的阵型,一个骑士的一切优点都无法发挥。哪怕他辗转腾挪的躲闪马术有多好,他也只能被两旁的同伴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哪怕他挥刀的角度和力道有多精湛,他此刻也只能直直地把手里的武器向前刺去;哪怕他有多丰富的经验,能够
从对方的蓄力动作就预判出挥刀的轨迹,他也只有迎头撞上去一条路可以走。
哪怕冲他而来的是个手无寸铁的菜鸟,连骑在马上都不稳。只要那个人抱紧马脖子一路撞过来,就可以把那个经验丰富的优秀骑士直接撞死因为他根本无处闪躲。
同样的,对于和这密集马阵交手的骑士,这也泯灭了他的一切技艺。哪怕是源义经、木曾义仲那些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骑士,也不可能从这三百多人组成的密集马阵里穿过去。等待着他的,是周围的一片刀光和直接撞向他的烈马。无论是谁,在遇到这种阵仗时,都只有死路一条。不管能不能杀死向自己撞来的敌人,反正自己就是死定了。
“这是自杀。”望月八郎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雨秋红叶疯了吗?”
他将目光投向他的殿下山县昌景,那个在军中拥有仅次于武田信玄的威望的猛将。十数年来,在骑马对决中他从未让任何人失望。望月八郎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他的殿下。
“对冲!任他们怎么搞,我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山县昌景犹豫了片刻后,恶狠狠地沉声道,“冲过去,不要害怕!”
既然殿下已经下命令了,望月八郎也不再犹豫。这么多年来,武田军从来没有在骑兵对冲里输过,这次也一样。既然殿下让他冲,无论对面是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要冲过去。他们可是骄傲的赤备啊,战无不胜的赤备啊,哪能被那些二流骑兵随便派出的鬼阵势给吓到。
于是,赤备依旧散开了松散的冲锋阵型,向着雨秋军冲来。望月八郎自己就处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他隐约能看到,对着他冲来的,就是那面象征着雨秋红叶的马印。他知道,自己冲在这个位置是必死无疑。不过男儿都有一腔悍勇之气,此时此刻又哪里能退?武士马革裹尸,本就是本分而已啊!
两军的马速越来越快,距离也越来越近。无数赤备骑兵狂吼着向那注定给自己带来死亡的阵型冲去,而雨秋军骑兵也狂吼着迎向那不可战胜的敌人,决心用血肉之躯换掉那些马背上的天之骄子。
雨秋平已经能看到,在他的正对面就迎着他冲来一个敌人。他明显是瞄准了雨秋平身后的马印,就是冲着雨秋平来的。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雨秋平顿时觉得喉咙有些干哑,嘴巴里苦苦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虚无般的空虚和恐惧。他无心关注身旁的骑兵是否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了,他的眼里只有对面那个赤备的雪亮刀剑。他无处可躲,他明白,在双马交错的一瞬间,他就会被那个人一刀杀死。
“我不能躲!我至少也要把他换掉!”雨秋平忽然大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提气,随后使劲把千鸟向前捅出,打定主意要和那个冲来的武田骑士同归于尽。在那最后的几个刹那,雨秋平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耳朵似乎已经和大脑断了联系,耳朵明明听得到,大脑里却什么也反应不出来。听不见声音,嘈杂的喊杀声和马蹄声通通听不到了,就仿佛在看一场静音的电影一样。
这可能就是临死前的感觉吧。
雨秋平看到赤备骑士挥刀了,那把象征死亡的刀,自右上向左下,会刚好砍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他的千鸟,也会刺破这个人的胸膛!
换吧!我不是孬种!来!
然而,在这最后的生死一线,一个小身影却忽然狠狠地一夹马腹向前,多冲了半步,挡在了雨秋平和死神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