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1582)6月18日凌晨,夜还黑着,枫叶山城的战火却没有半刻停息。
之前早已入城的服部半藏多次试图劝说今川枫、雨秋殇等人和他潜逃出城,却都被拒绝了。他甚至无数次想要强行送出去一人,至少不能让雨秋平的血脉再次断绝。因为在他眼里,枫叶山城已经岌岌可危,随时沦陷都不奇怪。红叶军的士兵已经伤亡殆尽,作为志愿兵的百姓也承受了近三成的数万伤亡,城内的尸体都堆放不下了——这是寻常军队都会崩溃的比例了,可是枫叶山城的百姓们却还在坚持。愣是让这座随时可能沦陷的城池坚守到了18日的凌晨,坚守到了远处篝火的燃起——那是红叶军来援的信号。
看到篝火的枫叶山城志愿兵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再次将织田军的攻势打退。但服部半藏知道,这是枫叶山城最后的回光了——它的伤亡不支持它坚持到明天的日落。服部半藏于是趁势最后一次提出了趁乱将今川枫等人送出城的消息,终于得到了认同。
临行前,今川枫把雨秋殇、雨秋佑、雨秋岑兄妹三人领到了枫叶山城的地下室里,向他们最后交代一些事情。
“殇儿,你出城后就直奔红叶军的援军而去,由你来担任总指挥。有主将,此战才有战胜的机会。”
雨秋殇没有答话,只是狠狠地捏紧了手心,那嵌入肉里的指甲足以说明他的决心。
“佑儿,你带着岑儿一起走,好好护着妹妹。你们出了城后就一路往东跑,一路往东,会有人来接你们的。”
“谁会来接我们?”雨秋佑讶异地问道,“我们没有部署在那边的忍者啊…”
“相信妈妈,会有人的。”今川枫像是在安慰哭闹的小孩子一样,温柔地笑了,随后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用纸包裹起来的书,交到了雨秋佑的手上,“如果你听到了枫叶山城沦陷、妈妈不幸的消息,你就打开这本书。否则的话,无论如何不能打开。”
“母亲…你不走吗?”兄妹三人闻言都愣住了。
“我会留下来,城里需要一个主心骨。这是你父亲的城,我论如何也不会活着看它陷落的。”今川枫不容置疑地轻声道,却发现雨秋岑的眼眸里瞬间泛起泪花。她于是便上前一步,像小时候那样用手轻柔地摸着雨秋岑的头发,低声道,“岑儿不哭,你们放心哦,妈妈肯定不会死的。哪怕是为了你们父亲,我也不会死。因为只有我活着,才有人记得你们父亲少年时的点点滴滴。我答应过他,无论我们中的哪一方,遭遇了不幸。另外一方都要坚定地活下去,绝对不可以殉情。替另一个人去看他没能看到的世界,经历他没能经历的生活,完成他没能完成的梦想。你们父亲的梦想还没完成,所以我不会死的,你们放心。你们也要记住,无论死了多少人,也无论局面多么恶劣,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为保护你们父亲的改革和保护天下百姓而战斗。”
“母亲…”沉默许久的雨秋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您不需要为了父亲做到这个程度的,孩儿其实早就想说了…不是您一直教导孩儿,
不能变成一片只为他人而活的红叶吗?那您也不需要为只为父亲而活啊,您这样不就变成了您最不想成为的红叶吗…”
雨秋殇的话让今川枫的眼眸闪动了一下,随后便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不过过了片刻后,她就带着泪花抬起头来,张开双手将三个孩子缓缓拥入怀里,轻声细语着讲述着她的故事:
“你们的外祖母,也是就我的母亲,就是殇儿刚才说的一片红叶。她爱上了我父亲,从此之后心里也只有父亲,一切喜怒哀乐都因他而起,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也就是我母亲和我说:‘爱上一个人,就仿佛愿意为他化作一片红叶。在他面前,只会笑,不会哭,一切喜怒哀乐都因他而起。为他承受爱情中所有的痛苦,留给他的,只是美丽和幸福。’”
“我以前一直觉得母亲好可怜好可悲,活得那么卑微无助,完全没有自我,将一切寄托于父亲身上。所以我发誓我绝对不要像她那样。一想到她,我就会忍不住落泪。在和你们父亲在一起时,我也多次和他说过这件事,不希望他为了我变成一片红叶,也不想自己变成他的一片红叶,因为我认为红叶永远都是痛苦的。”
“可是后来见的多了,年岁长了,我才逐渐明白,母亲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可悲。恰恰相反,她反而是可幸的。在这虚无缥缈的战国乱世,生命脆弱得仿佛风中残烛,一切旧的秩序和伦理都分崩离析,人在其中也是同样无依无靠。可是这世道如此艰难,人如果没有寄托,是活不下去的。有的人追逐权力,有的人修炼武艺,有的人醉身酒色,有的人皈依佛门…他们看起来都不一样,其实又都一样,只不过想找一个寄托罢了。有了寄托,人才有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母亲逃避了,她没有费力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寄托,而是依照内心的情愫将自己全部寄托于爱人身上。虽然她的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一年里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思念的痛苦中度过,但她的内心是轻松的。她只需要不断地盼着父亲来、盼着父亲来,没有什么迷茫。直到临死前,她也只是在等父亲来而已。”
“可我呢?我却要比母亲挣扎多了,我已经挣扎了快三十多年了。我一方面作为你们父亲的妻子为他奉献着一切;一方面却又时刻告诫自己不能变成只为他而活的红叶,不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因他而起,不能只以他的梦想作为自己的梦想。我在两种不同的境遇里跌跌撞撞,每一天都只是维持着日常运转、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是却看不到人生的寄托,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忙起来还好,可是在夜深人静下,那种感觉真的很痛苦。可是我知道他已经很累了,从来不会在他面前展露这些情感——这让我更痛苦,因为这不就更像是只会笑、不会哭的红叶了吗?”
“直到有一天胡思乱想时,我忽然开始追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爱上他?是因为他的容貌吗?是因为他的才华吗?是因为他永远很温柔阳光的笑吗?是因为他对出了那首我父母对出的和歌吗?好像都不是。我也曾和无数武家女子一样,幻想着丈夫的英姿——可是他每次
在我的幻想里出现时,永远不是战场上的一身戎装,而是在落魄的街道里穿着朴素的布衣救济百姓。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初心——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梦想——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苦,不想让任何一个家庭离散。因为我们都曾感受过生离死别,都曾因为红叶受过伤,所以不想再让别人感受同样的痛楚了。他那份炽热的心意传递给了我,让我的心里也有了他。”
“我终于明白过来,我作为雨秋家女主人、作为他的妻子,对他事业的一切支持,并不是源自于我对他的爱。准确说,我对他的支持和爱这两样东西,都源于我们分享的共同梦想。我和他的梦想一样,从最开始就一样,并不是我成为了他的一片红叶所以接受了他的梦想,而是因为我们的梦想、爱和一切就是彼此相契,所以我才会愿意成为他的一片红叶。”
“我和我母亲不一样,我选择成为丈夫的红叶,并不是在逃避,而是在经历了无数次日日夜夜的挣扎和迷茫后才做的选择。我爱他,爱他的一切,甚至他所有的缺点,因为我们那初见时便通过对方的眼眸所分享的梦想。我很清楚,作为女子,在这个时代有很多事情是我没法去亲手做的。他就是我梦想的载体,我愿意支撑他去做一切事情,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当初那个做梦都想着所有家庭都能团圆的少女她自己。”
“我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了,又或者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时刻。但是在决定成为他的一片红叶后,在决定将自己的回忆、爱、梦想、一切的都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那片相契的红叶后,其中的释然与快乐,是我母亲那样逃避选择的人无法理解的吧。”
“我曾经很怕他走,很怕他离开这个世界…你们可以理解成回明国,这不重要。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怕他走是舍不得他,是因为想他,但现在我意识到不仅仅是这样。我更害怕的是他为了亲情而离开了他奋斗半生的梦想,离开了我们付出一切的梦想,让我和他的人生都变得没有意义。”
“我不会像其他战国女子一样,说着什么‘他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相反,我觉得恰恰是我赋予了他意义。只有我这些与他梦想相同的人——只有那些渴求太平的无数个家家户户认可了他的所作所为,他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哪怕他不在了,为了他的意义,也为了我人生的意义,我今川枫都会不断战斗下去,开创我们梦想中的未来。”
“当然,我不觉得他已经不在了,他一定还在哪里等着回来呢。因为他一向说到做到的,他从来不对我说谎的,他答应过我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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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孩子们跟着德川家的忍者离开后,今川枫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了寂静的苍穹。
平,你会在哪里看着我呢?
不自觉间,今川枫柔声念出了那道尽了自己人生的和歌。茫茫夜空中,仿佛能听到他如当年那样,对出了下句。
心似红叶染神榭
常磐秋色契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