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绝对是个烫手的山芋。
新法十几项改革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全面铺开,因为操之过急,引起的各项后果十分的严重,现在的社会已经面临了极大地危机,宋朝由盛转衰便是由此时开始的。
当然,后人说北宋的灭亡要归咎与此次变法却是不当的,但此次新法却的确是由盛转衰的时间节点。
但不能说变法是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 因为大约每一个国家发展到了王朝的中期,便会出现各种机构臃肿腐败,土地大规模集中的问题,这才是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
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上都会有精英出来主导变法,变法成功的, 便是中兴,变法不成功的, 那便是日落西山了。
新法是个烫手的山芋, 要不要接,这是个问题。
王安石也不着急,笑眯眯地用两根手指头捏着豆子,一颗豆子抿一小口酒,煞是美滋滋的。
陈宓苦笑起来。
这位是拿捏他呢。
不过,真的是很诱人啊。
但陈宓想起新法造成的问题,以及现在便要去面对的那么多的对手,他便头大如斗,但他很快便拿定了注意。
“如果相公一心求去,那么家师自然得将这些事情给担起来,小子虽然能力有限,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当然,最好的方法还是相公您继续为大宋效力,毕竟这新法是您呕心沥血搞起来的,您才是真正的灵魂人物。”
王安石听了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倒是半点也不吃亏,也罢,本来便是老夫搞出来的烂摊子,你说是老夫求着你干也没错,毕竟……你在江陵府搞的那一套的确是比新法要好啊!
唉,区区一个江陵府,竟然超过汴京,而且潜力十足,若是大宋多几个江陵府,那国库又何愁没有钱!
现在要你来接手新法,也算是让你来接手烂摊子了,不过,新法不只是经济的问题,还有强兵法以及取士法,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你看着办,你觉得可以继续搞下去的,便继续搞下去,若是搞不下去的,便停了吧。”
王安石脸色暗澹。
陈宓赶紧拱手道:“相公请放心,新法虽然出了一些问题,但并不是新法不行,而是执行的问题, 小子既然愿意接过来, 便不会让这些新法无疾而终,但有话得说在前头,有些东西小子却是不得不改的……”
王安石笑着摆手道:“这些你看着来便好了,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小子的能力远胜老夫,老夫觉得棘手的问题,在你看来估计也就是随手为之。
不说别的,就说朝廷缺钱之事,当年朝廷上下无不头大如斗,但你之后创建了一个央行,便聚集起来亿贯资产。
老夫要是有你这本事,又何必得罪那么多的权贵……嘿,不过,老夫也愿意得罪!”
陈宓:“……”
夜渐渐深了,天气也越来越冷,不过好在炉子烧着,烧酒温着,倒算是舒适,不过酒喝多了,就连陈宓也渐渐醉酒起来。
人一旦喝醉了,不管平时如何稳重,总是会变得健谈起来,王安石如此,陈宓也是如此。
前世的陈宓不太喝酒,就算是喝酒,大约也就是自己自斟自饮,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酒品不太好,喝多了总是要失态的,但隔了一世,他以为已经不同了,但实际上还是一个鸟样。
“……王相公,不是我说啊,新法是好的,但执行不行啊,天下官员都算是地主,你用新法革地主的命,呵,这能够成功么,您觉得能成功么!
所谓南辕北辙,一开始目标都没有搞对,这变法又如何能够成功,不就像是在大清搞什么君主立宪么,哈,跟着皇帝革他自己的命,这不是笑话么!”
王安石醉眼朦胧,但听到这里,却是愣了愣:“清代?什么清代?”
陈宓顿时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但随即又大着舌头胡诌:“……小子在江陵府搞得这些玩意,算是心开辟了一条道路,无论是地主也好,商人也罢,农户也行,全都纳入其中,大家都能从中获益,那么反对的人便少了,支持的人越来越多,那么这事情便做起来了。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历来利往,讲仁义道德没有用,最终还是得用利来驱使,若是讲仁义道德有用,根本不需要变法,王相公你那一套,用的是重新分配。
所谓重新分配,便是将他们手上的利益给抢过来,他们哪里会肯,如此王相公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小子这一套,却是生生再造出来一大块的利益,朝廷从中索取的利益,却是不会侵占他们的利益,如此一来,大家都得利,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了……”
王安石沉默了许久,道:“那新法还能够执行下去么?”
陈宓笑了笑道:“王相公,富国法的大部是不会继续执行了,但其余的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王安石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也罢,随你吧,若是老夫在,这些东西固然还会继续下去,但意义并不大,名存实亡而已了。好了好了,便这么着吧,你听老夫的好消息吧。”
王安石意兴阑珊。
送走王安石,陈宓便在院子里看着飘飘洒洒的大雪,很快便将王安石离去的足迹给掩盖住了。
陈宓叹了口气。
秦大步悄悄靠近低声问道:“二郎,早点回吧,大雪路滑,天也冷,你在这怕是要感染风寒的。”
陈宓回头看了看秦大步,笑着点点头。
在车上的时候,陈宓忽而掀开车帘,路上寂寥,大雪纷飞,秦大步都快缩成了一团,陈宓大声道:“大步,你说,这个国家还有路么?”
秦大步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回头粲然一笑:“二郎,您放心,这路我天天走,熟着呢,保准丢不了!”
陈宓哑然失笑,看了一下道路,那路已经被大雪覆盖住了,也看不清楚有没有坑洼,自然是危险的,秦大步说他熟悉,但也不敢走快,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
而前方只有一些人家门口小盏灯火照亮前方,而有些灯火已经熄灭,则是黑乎乎的全然看不见了,就如同这个国家的命运一般。
陈宓放下车帘,在黑暗里叹息了一声。
一个伟大的改革者落寞的身影在大雪中渐渐消失不见,最后郁郁而终,而这也标志着一个国家的落寞。
陈宓在寒冷的冬夜里走着夜路,也在思考着这个国家的未来,在这个夜晚,他忽然从别人的手上接过来一个国家的重量,放在自己的肩膀之上,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一份重量。
秦大步小心翼翼地拽着绳子,指引着马匹前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彷佛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叹息,他歪着脑袋仔细听了一下,似乎说的是什么‘命运’‘金朝’‘蒙古野蛮人’之类的呓语,他听不明白,便也不听了,反正二郎做得事情他大部分时间也搞不明白。
……
熙宁九年,才刚刚过了二月,王安石长子王雱便病故了。
陈宓专程去王安石的府上吊唁,他看到了一个悲痛无比的父亲。
三月,王安石辞去宰相之职,外调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辞去宰相之职时候,赵顼问王安石:“王师傅您执意要归老,可这新法谁能够接替?”
王安石道:“张学士是不二之选。”
赵顼苦笑道:“张学士身体抱恙,大约很难履职吧?”
王安石笑道:“有陈舍人协助,大约是没有问题的。”
赵顼诧异地看了王安石一眼道:“陈静安能力是不错,但他位卑言轻……”
王安石道:“所以,还是得让张翰林顶在前面,如今老臣要退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新法大约也是要……”
赵顼激动道:“王师傅放心,朕会将新法贯彻到底的!”
王安石笑着摇头道:“官家毕竟是官家,又不能亲手操作,而且,新法已经搁置了大部分,若是另有宰相上来,估计剩下的也要搁置,名存实亡而已。”
赵顼忽而悲痛起来:“将将十年的时间,王师傅,十年的时间,咱们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境地啊!”
王安石暗然道:“官家,是老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老臣……”
赵顼发狠道:“王师傅,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朕抗住这些时间,到时候你再回来主持!”
王安石暗然摇头道:“陛下,老臣是真的扛不住了,身体不行了,这精神也是疲倦不堪,就想回去好好地歇息,这新法……老臣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了,所以只能走了。”
赵顼暴怒起来:“王师傅,你能走,可朕怎么办,朕能走吗!”
王安石苦笑道:“老臣不得不走,老臣不走,这新法衰亡更快,陛下,让张学士当宰相,有陈静安主持,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赵顼默默无言。
王安石站了一会,然后躬身告别。
赵顼看着王安石已经有些句偻的背影,忽而泪如雨下,不知道是告别良师的悲痛,还是因为变法事有不谐之悲痛。
王安石走了,去了江宁府养老去了,张载却是歇不下来,虽然他老是说要去横渠养老,办一个横渠书院教书育人,只是怎么都走不开。
张载枢密使之职被革去,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所谓的首相。
张载位极人臣,自然与他心心念念地教书育人再没有瓜葛了。
当然啦,能够位极人臣,大约也不会再去教书育人了,毕竟作良相,才是读书人的终极梦想。
张载当宰相之前,赵顼召见奏对,赵顼问起治国之法,张载皆以渐复三代为对,这番话倒是没有什么大错,但赵顼却是有些疲倦,只是草草问了问便了事了。
不过张载还是被委任为首相,似乎是赵顼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
但少有人知道的是,赵顼在委任之前召见过陈宓。
陈宓作为两制官的知制诰,平时也算是与赵顼有不少的见面机会,但奏对还是不同的,这是对于治国理念的深刻探讨的方式。
赵顼似乎没有什么耐心,一上来便很直接地问道:“静安,如果朕任命你老师为宰相,你要如何治国?”
这话问得相当突兀,但陈宓却是听明白了。
陈宓只是稍微一沉吟便道:“臣会给陛下一个熙宁初年的汴京城,一个体量比江南还大的荆湖地区。”
赵顼童孔放大:“详细说说。”
陈宓道:“臣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但臣懂真挣钱,家师若是当了宰相,只要给臣两年的时间,汴京城的商税会回到初年时候的水平,荆湖地区会比江南还要繁华上几分,以后会有一句谚语流行,是为【荆湖熟,天下足】。”
陈宓意简言赅,赵顼却是相当满意,手指点着陈宓道:“记住你说的这些话,两年后,熙宁十一年,朕要国库里至少有三千万贯的结余。”
陈宓笑着点头,熙宁十一年大约是不会有的了,那年大约是元丰元年,因为要改年号了。
在熙宁年末,张载当上了宰相,上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叫停市易法,取消市易务,汴京城一片欢呼。
可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存在。
不和谐的声音来之变法派,章惇抨击张载误国误民,骂得十分的难听,不过张载没有与之计较。
不过这种声音很快便被淹没了,因为市易法的放开,汴京城的经济潜力报复性的反弹了,在废除市易法的第一个季度,商税上涨四倍,整个汴京城似乎重新回到了熙宁年初的繁华景象。
挣到钱的商人,卖出了农作物的农户,受益的文官士大夫们,俱都交口称赞张相是为大宋第一良相,而曾经那个【安石不出奈天下何】的拗相公,却是被抨击为祸国殃民王安石了。
历史的潮流总是往前去,有些人被卷入浪底,有些人站在浪尖,不过,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波浪到来之后,自己是在浪头还是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