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可嘉听了施彦卿一番话之后,神色凝重:“彦卿,你觉得我们该当如何?”
施彦卿脸色也很差道:“东家,当今之际,唯有向陈静安求救了。”
梅可嘉苦笑道:“估计此次他也是自身难保了吧?这王子韶纠察两浙路,两浙路官员见到他都得低一头,他虽然是张宗师的弟子,但他毕竟只是一介白身,张宗师又远在汴京,远水救不了近火,别说他了,就是这杭州城的府尊祖无择,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
施彦卿脸色难看极了,想了想道:“东家,先避避风头吧。”
梅可嘉仰天长叹道:“避风头……怎么避!梅家家大业大的,怎么避得了,即便是避,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往哪里避?
彦卿,这些年梅家得你辅助,才有了今日之局面,接下来的这一劫,你就不必跟着梅家趟下去了……”
说着梅可嘉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也不看金额多少,都尽数塞给施彦卿道:“什么也别带了,这里也有几万贯,先拿着,赶紧走!”
施彦卿变色道:“东家,您当我施彦卿是什么人!……”
梅可嘉按住施彦卿的肩膀,动容道:“彦卿!不用多说,你的为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着实无谓做此牺牲,你现在赶紧走,梅家若是崩塌,可能还要靠你营救呢,你在外面,梅家便多一条生路,你若是也被抓了,我才是真的完了!”
施彦卿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有管家跑进来道:“东家,外面有官差……”
梅可嘉立即朝施彦卿道:“从后门出去,短时间不要回来!沉住气,不要胡乱出手,梅家靠你了!”
说着梅可嘉便往前院去,施彦卿一跺脚,从后院通完山林逃之夭夭。
……
卢仲文从外面匆匆归来,找到陈宓道:“王子韶带人抓了梅可嘉,还有一伙去了花厅,估计是冲着薛希涛去的。”
陈宓正在练字,一边听一边笔耕不缀,点点头道:“知道了。”
卢仲文急道:“您还有精神写字呢,要不咱们还是赶紧回汴京去吧,别将咱们也牵扯进去了。”
陈宓笑道:“牵扯进去是一定的,王子韶本来就是冲着咱们来的,走也没用。”
卢仲文更急了,道:“那咱们更要回京啊,回了汴京,有老宗师护着咱们,王子韶也不敢乱来,在这里被抓了,那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陈宓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没事,你先关注着祖老前辈那边的情况先。”
卢仲文一顿脚,恨恨的离去,但没有多久,便又回来了。
陈宓笑道:“何至于此?”
卢仲文脸色凝重道:“臧伊来了。”
陈宓倒是有些意外:“快请。”
卢仲文匆匆出去,又匆匆带着臧伊进来。
施彦卿一进来便深深一拜:“还请静安救救在下梅东家!”
陈宓赶紧扶住施彦卿道:“臧兄不要着急,梅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施彦卿盯着陈宓的眼睛道:“那静安兄有没有办法营救东家?”
陈宓请施彦卿坐下,道:“有,但是需要等!”
施彦卿并没有惊喜,而是道:“后来来之京中?”
陈宓点点头。
施彦卿苦笑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
陈宓笑道:“救不救得,且看着便是。”
施彦卿点点头:“最好是如此,否则静安兄也是危险了。”
陈宓哦了一声:“这是什么说法?”
施彦卿道:“王子韶拿下东家,却是因为静安兄之事,明显是冲着静安兄而来的,静安兄若是置之不理,恐怕这火很快就要烧到你身上来了。”
听了施彦卿这话,陈宓倒是惊讶地看了看施彦卿,见施彦卿没了往日的轻浮模样,说得话也是切中要点,倒是心生有趣的念头。
“臧兄,你觉得此次该如何脱险?”
施彦卿道:“若我是静安兄,此刻我立即归京。”
“哦,这是为何?”
“在杭州静安兄孤立无援,回了汴京则有老师相助,无论如何都有回环余地。”
陈宓笑道:“若是我回了汴京,梅老板岂不是糟糕了?”
施彦卿道:“若是静安兄都陷了进去,那才是绝境呢,现在梅东家在里面虽然难过,但总比一点希望都没有要好。”
陈宓倒是对这个臧伊刮目相看起来,看问题能够看得深远,倒是个人才。
“臧兄接下来要回臧家吗?”
施彦卿摇摇头:“梅东家没有脱险,我怎么能够独自脱逃?”
陈宓笑道:“臧兄……涟水好像没有你这么一号臧家子弟,难道你是被家族除名了么?”
施彦卿看了陈宓一眼,倒是没有什么愤怒的神色:“涟水不远,有心人查一查倒是可以查得出来的,就是不知道陈兄为什么对我的身世感兴趣?”
陈宓笑道:“臧兄莫怪,之前为了与梅老板合作,自然是要做一些工作的,臧兄作为梅老板身边最信任的人,我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的,奇怪的是,臧兄不是臧家人,又是哪家的子弟呢?”
施彦卿苦笑道:“倒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下施彦卿,之前冒充臧家子弟,也不过是进身之法罢了……”
陈宓眉头一掀:“等等,你刚刚说你叫施彦卿?”
施彦卿点点头。
“施展的施,美士为彦的彦,公卿的卿?”
陈宓问道。
施彦卿点点头。
陈宓继续问道:“那彦卿兄籍贯可是关中?”
施彦卿顿时惊了:“静安兄怎么知道的?”
“嘉佑年间,关中大旱,从关中南下逃亡,还有父母以及一个妹妹?”
施彦卿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双手猛地抓住陈宓的肩膀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有我妹妹的下落!”
陈宓感觉到肩膀疼痛,但还是笑着:“彦卿兄,放松一点。”
施彦卿这才得知自己的失态,赶紧松开,道歉道:“对不住静安兄,我实在是太激动了,还请你告知。”
陈宓点点头:“可以理解,我倒是认识一个小女孩,她应该就是你的妹妹,她只见得一家人从关中逃难,在汴京的时候将她卖了,她的哥哥叫施彦卿,如此说来,应该是对上了。”
施彦卿泪水从脸上滴落,迫不及待道:“她现在哪里,是在汴京么?”
陈宓摇摇头道:“就在杭州菜市桥那边。”
施彦卿立即道:“还请静安带我过去。”
陈宓刚要点头,卢仲文就飞一般进来,大声道:“二郎,祖老前辈被王子韶下狱了!”
施彦卿呼吸一紧,心头暗道不妙,果然最糟糕的局面发生了!
他赶紧扭过头看陈宓,陈宓点点头道:“嗯,知道了。”
少年虽然面沉如水,但却看不到担忧与焦虑。
施彦卿踌躇道:“静安兄,我觉得你还是立即归京为是,在这里太危险了,您将我妹妹汤圆的下落告诉我,稍后我追上你一起去汴京。”
陈宓笑道:“梅老板不救了?”
施彦卿摇摇头道:“在这里救不了梅东家,去汴京才有一线希望。”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卢仲文快步出去,才刚到院子处,就已经有人进来了。陈宓站在客厅往外看,看到众多官差簇拥中,当头一人身着官服,相貌堂堂,正义凛然,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该是王子韶了。
旁边一个英俊的年轻文士,倒是个熟面孔,正是那个在醉仙楼有过一面之缘的苏嘉。
事发突然,施彦卿暗道糟糕,只是此时想要逃脱却是晚了,只得僵立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冰凉。
那官员大步进了厅堂,神情冷峻,扫视了一眼,将目光放在陈宓的身上,出声道:“你便是陈宓陈静安?”
陈宓笑着点头:“在下便是,敢问阁下是?”
官员道:“本官是为御史台御史王子韶,受命纠察两浙路官员,陈静安,你事发了!”
陈宓哑然失笑道:“乌台纠察官员是分内之事,但在下乃是白身,若有犯科,自有乃司负责,乌台可管不到草民身上。”
苏嘉抢出来道:“陈宓,你不要狡辩,你与祖无择沆瀣一气,借着修缮西湖,私相授受国土,现在祖无择已经伏法,你不戴罪立功,还在这里狡辩,小心罪加一等!”
陈宓斜睨苏嘉一眼道:“乌台,此人是谁,可有官身,没有官身,因何在执行公务之时出来叽叽歪歪?”
苏嘉这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正要怒骂,却被王子韶制止了。
王子韶凛然盯着陈宓:“果然牙尖嘴利,苏嘉是国子监学子,跟着老夫学习政务,乃是有先例的,倒也不算是什么,倒是你,视国法为无物,伙同贪官祖无择、奸商梅可嘉,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罪莫大焉!”
陈宓凛然不惧,也是看着王子韶的眼睛道:“捕风捉影,没有半点证据,王御史便不怕冤枉了好人么?”
王子韶笑道:“却是要告知你的,商人瞿洪庆实名举报在前,这算是有人证了,其实就算没有人证,御史本身便可以风闻奏事,听清楚了,风……闻……奏……事!明白了么?”
明白了,所谓风闻奏事,便是街听巷闻,都可以落实成文上奏天听,至于事情真假,会不会冤枉人,给人造成名誉的损失……对不起,这些御史通通是不管的,而且也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好家伙!
苏嘉虽然不说话,却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陈宓挠了挠后脑勺,看起来有些头疼。
王子韶说完,便一挥手道:“抓起来投入大狱,待本官慢慢审查!”
施彦卿叹了一口气,这次被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出来后还能不能见到妹妹,多年的等待,却是要在此时一切落空了。
却见陈宓道:“且慢!”
王子韶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便去狱中交代吧。”
陈宓笑道:“乌台且先看看这个。”
陈宓递过去一张字条。
王子韶呵呵一笑:“想要贿赂本官?那可是罪加一等!”
陈宓笑道:“乌台还是看看吧。”
苏嘉过来想要拿字条,却被陈宓躲过,陈宓道:“乌台,我劝你还是自己看。”
王子韶眉头一掀,沉吟了一下,过来接住陈宓的字条,侧身用身体挡住,打开看了一下,因为背着众人,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再回过头来,神色依旧,不过却是坐下了,挥挥手道:“都出去吧。”
官差们赶紧一溜烟都跑出去了,他们都是精灵鬼,哪里不知道陈宓的来头,这么一看,便知道事情有转机了,留在这里,别不要被陈宓给记恨上。
苏嘉眉头一皱,刚要说话,王子韶道:“你也出去。”
苏嘉心中愤懑,跺脚转身出去了,里面只剩下陈宓、卢仲文、施彦卿以及王子韶了。
陈宓笑着道:‘仲文和臧兄都出去吧。”
大厅里只剩下王子韶和陈宓。
王子韶脸色变得阴沉起来,阴恻恻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陈宓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子韶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怎么样?”
陈宓闻言脸色一变,腾地站起身来,怒道:“我怎么样,我是想问你们想怎么样!
祖无择之事,该是你逢迎王安石主动来做的,但将我牵扯进来,是王雱指使的吧?”
王子韶赶紧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陈宓看了王子韶一眼:“你要将这些揽到自己身上?”
王子韶被陈宓这么一看,心下一惊,赶紧改口道:“的确是王雱指使我做的。”
陈宓呵呵一笑:“你看,王雱与我的事情,你们该有所耳闻才是,从头到尾,我都不算是过分,他却是非要抓着不放,你说,是他想怎么样才对吧?
你王子韶说是王雱指使,可你也想借着此事讨好王雱,以期得到重用罢了,现在来构陷我,还问我想怎么样,是不是过分了些?”
王子韶苦笑道:“真是误会,要不,咱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我只追究祖无择的过错……”
“哈哈哈哈!……”陈宓大笑起来,笑歇,道:“王子韶啊王子韶,你觉得你还能够回得去么?”
王子韶紧张道:“你可别乱来,杀戮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陈宓笑道:“祖无择乃是家师胞弟张戬的好友,我怎么会让你迫害他?”
王子韶断然道:“祖无择有大罪,却是断然不能够放过的。”
陈宓点点头:“你说的是,有罪的人是该明正典刑……”
王子韶:“……”
“不过经过查验,祖无择倒是没有什么大错,所犯的错误也是大多数官员都会犯的,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陈宓笑道:“嗯,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啊,我倒是担心乌台的前途啊……”
王子韶一听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静安你的意思是?”
陈宓拍了拍王子韶的肩膀道:“你看啊,此次你来的目的是整垮祖无择还有我,但你一件事都没有完成,还有那苏嘉跟着你,分明就是来监视你的,现在你态度大变,你说王雱和王安石会不会认为你已经改换门庭了?”
王子韶汗水沁出,焦虑已然是肉眼可见了。
陈宓继续道:“被王安石所恶,你还想站他那一边?”
“我……我……”
王子韶浑身颤抖,汗出如浆。
陈宓笑道:“你回不去啦。”
王子韶如丧考妣,哦,不对他已经丧了考妣,而且还是不葬考妣的大孝子。
陈宓给他的纸条上写的是——不葬父母。
孝顺乃是做人根本,王子韶却连父母的后事都不处理,若是被人知晓,这官是决计当不成的。
陈宓说得对,现在他的把柄在陈宓的手里,若是还想构陷陈宓,双方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了,但若是放过陈宓和祖无择,回去是绝对无法交代的,他这官就算是当到头了。
回不去了。
除非……
他的眼里露出狠色。
陈宓笑道:“此事家师也是知情的。”
王子韶顿时蔫了。
他刚刚打的是杀人灭口的主意,还没有露出端倪,便被陈宓一盆水浇灭了。
“还有一条路。”
陈宓轻声道。
王子韶扑通一声跪下了,哀声道:“还请静安给一条生路!”
陈宓并不搀扶王子韶,仍由王子韶匍匐在他的脚下,轻声道:“家师会护着你,但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
王子韶抬起头来,一脸的惊喜:“二郎此言当真?”
陈宓弯下腰拍了拍王子韶的肩膀,笑道:“这等大事还能骗你不成,当然是真的啦,赶紧起来吧,世叔,地上凉。”
听到陈宓的话,王子韶更是一脸的欢喜:“二郎叫我的字便可。”
陈宓笑道:“哪有这种事,世叔乃是长辈,岂有叫长辈的字的。”
王子韶哈哈一笑:“二郎真是客气,这事情就交给我了,祖无择有小错,此事我会帮他半成铁案,定然不会影响他的前程,二郎这边清清白白的,一点事情也没有,至于梅家……”
王子韶露出狠色:“……梅家家资深厚,要不要我……”
陈宓笑着摇摇头:“不至于不至于,巧取豪夺之事我不会干的,咱们要清白做人。”
王子韶眼里露出钦佩的神色:“二郎果然品行高洁……”
陈宓止住王子韶的话,伸手拿出一本册子递给王子韶,王子韶狐疑着打开看了看,这一看却是越看越吃惊,再看陈宓时候,眼神中真正露出钦佩的神色:“我自诩大丈夫,可没想到二郎竟然比我行事还要果断……”
陈宓摆摆手笑道:“别这么说,你想说我腹黑便直说便是,又有何妨,我这不过是反击罢了,我若不反击,真被人当做是软柿子了,一次又一次来捏。”
王子韶陪着笑。
陈宓瞥了他一眼道:“此事由你风闻奏事,不会有任何责任,这本来就是御史的职责,你须得记住了,此事与某无关。”
王子韶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陈宓笑道:“那便拜托世叔了,等诸般事宜完毕,再与世叔把酒言欢,嗯,至于世叔的事情,还是该当收收尾啊。”
王子韶告辞而去,那仓皇的模样,仿佛像是逃离地狱一般。
陈宓忍不住笑着摇头,自言自语一般:“没见过世面啊。”
……
苏嘉看到王子韶面如土色一般出来,赶紧迎上去道:“世叔,我们去将陈宓给抓了吧?”
王子韶看了看苏嘉道:“令尊廉静自守,听世叔一句劝,莫要参和这些事情,回去好好读书,准备科举去吧。”
说着王子韶便大步离去,官差们簇拥王子韶离去。
苏嘉呆若木鸡站在原地,许久之后,回过头看着客栈院子一眼,泪水又是簌簌而下,之后跌跌撞撞离去。
王子韶离去,之后祖无择被无罪释放,梅可嘉也归家了,王子韶写奏折上报,正式给明州苗振贪污案定案。
涉及祖无择部分,只是说【无贪状,但得其贷官钱、接部民坐及乘船过制而已】,有点小违规,但无伤大雅。
至于陈宓与梅可嘉,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奏折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