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还好, 一说这话,那真真是好像拿尖刀子活生生插在了二姐的心窝子里, 多少年的委屈无奈全部爆发出来,也顾不上什么脸面羞耻, 便抓住金桂的袖子大哭道:“依着我,何尝不想像大奶奶说的那样,找一个本分老实的人,只要饿不死冻不死,终身有靠,哪怕每日劳作也好,日后生儿育女, 到老也是个天伦之乐。只可惜命运偏不由着我, 我不到十岁爹就死了,娘改嫁给尤家,不到十五岁,继父也没了命, 什么都没留下给我们, 连我老子娘在内,一家人都不得不靠着姐姐接济。可这个姐姐,她其实和我们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有个姐妹名分,才帮衬两把。我们才得以活命。因此那一年我们去宁国府,我姐夫……他……他……”
“姨娘有些神志不清了,快别说, 你的苦处奶奶和我都明白的。”
平儿见尤二姐刺激之下什么话都拿出来说,还扯上了那府里珍大爷,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忙去拦着她。却见尤二姐满面泪痕的点头,悲切道:“那些肮脏龌龊事,我也不敢说出来污奶奶的耳朵。只是有一样,我和娘亲妹妹,便好比三片浮萍,无依无靠,幸而有这么个姐夫,自然是万事都由他做主,他却又哪里能替我找什么本分老实的人家。蹉跎到这个年纪,好容易他不知怎么发了善心,说想将我配给二爷。二爷的人物身家,对我来说都是高不可攀,能给他做姨娘,我心里也愿意,总比在那烂泥潭里好吧?何况我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清白人家肯要我?我那时候就和二爷说了过去的事,难得二爷待我好,既往不咎,我和他发誓,日后再不做那些龌龊事,以前自甘堕落,不过是为求一口饭活命。如今我嫁了二爷,有了依靠,自不必再去看着他们的脸色。偏我没想到,又被赚到了这里,每日受那丫鬟的气,我知道二奶奶的心思是容不得我的,与其受苦受难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倒不如早些寻个了断。”说完又伏在床上痛哭不已。
平儿苦笑,心想这尤二娘倒是心实,一股脑儿把心酸烦恼都说了出来。这要让二奶奶知道,怕不得气死呢。正想着,却见金桂将她扶起来,还不等说话,又听她泪眼婆娑道:“我知道我这个身子下贱,比不得我妹妹干净,她从小儿性子就烈,是宁肯饿死也不肯做那些龌龊事的。我不如她,我怕死。却没想到,到了到了还是难逃一死。这不就是我的命么?即便比黄连更苦,也是我的命。早知如此,我也该学我那妹妹,就活不得时,拿剑抹了脖子,强似如今这样肮脏的去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人。”
金桂怅然长叹,暗道尤三姐果然是已经死去了。那这么说,柳湘莲也该是遁入空门了,唉,即便我有心救助她们,也得看上天给不给我这个机会。因越想越是心酸,她性子泼辣,所以对红楼梦中性烈如火的三姐一直十分喜爱。当日每每看到贾珍贾琏暗里笑着商量要把二姐三姐都收了,做一锅糊涂粥。结果两人去时,却被三姐好一顿骂,灰头土脸的被赶了出来。自那以后三姐便时常指桑骂换指鸡骂狗的,十分之难伺候。每到此时,她都要拍掌称妙。贾珍贾琏这种纨绔子弟,依仗着权势也不知道玩弄了多少无辜女子,独独在三姐这里碰了一个大钉子,被叮的满头包,真真是大快人心。
从穿越过来后,她就想着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将尤三姐救下。谁知天意难违,竟最终也没给她这么个机缘。当下不由得叹息道:“三姑娘的性子,倒真是让人佩服的。”言罢又安慰尤二姐道:“姨娘如今且宽心,好好保养身子是正经。回头二奶奶那里自有我去说。你放心,我便救不得你,也能想个法子让你再出去,必不叫你再受气了。”说完站起身来,对平儿道:“二奶奶怕是要回来了,我们走吧。“
正要举步,忽见尤二姐猛的起身来到面前,接着直挺挺跪下磕了一个头,哭道:“不到一万分,我不想寻死,我何尝不知肚子里这个孩子也是一条小命?大奶奶若能救我,二姐无以为报,惟愿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大奶奶的救命之恩……”
金桂忙将她扶起来,着实又安慰了一番,方和平儿走出房间。一回到前厅,便见熙凤已经回来了,看见她们,面上似乎挂了一丝古怪笑容,拉长了声音道:“平儿,你这是把大奶奶引到哪儿去了?”
平儿不敢答言。金桂却是不惧熙凤的,开口道:“行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什么火冲我来,别拿平儿当垫背的。”说完,却听熙凤冷笑一声道:“我哪敢对大奶奶有什么火?我可还记着我欠了大奶奶一万两银子呢。”
金桂听见熙凤这样说,便“啪”的将脸儿一撂,也冷笑道:“你原来就是这么看我的?我借了你钱,你是不是就以为我凭着这个,管到你们头上来了?你也不想想我素日为人,若是有心插手你们家,我便是这点儿手段?二奶奶未免太多心了吧?”
平儿一见她们两个这模样,就心知要糟糕,这两个都是平日里要强的,好的时候自然如胶似漆,如今针尖儿对了麦芒,一旦不能开解,日后可真就要伤了和气。因连忙赔笑着打圆场道:“原都是我的错,不该领着大奶奶出去逛,二奶奶有什么火,都发落在我身上。千万别怪罪大奶奶……”
平儿这一插言,熙凤便不说话,在心里平了平火气,对平儿道:“你出去吧。”见平儿犹豫,便冷冷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金桂也道:“你出去,我与二奶奶有几句体己的话要说,你且替我们看顾着些,要是太太老太太派人来找,就来通报我们。”她说完,平儿这才叹了口气,行了个礼便匆匆走出去了。
这里熙凤方缓了脸色,看着金桂道:“我知道你是个雷霆手段菩萨心肠的人。只是这一次,却是我的家事,横竖我自有主张,你千万莫要插手。”
金桂摇头叹道:“自有主张?说的你好像智珠在握似的。其实无非是你嫉妒心起,要生生害了那尤二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你觉着这样,从此后便可高枕无忧了。恕我说句实话,你这终究还是小家子气,只顾着眼前危机,却忘了长远。”
凤姐扭头负气道:“我怎么就小家子气忘了长远?别以为只有你做大买卖,知道高瞻远瞩。”虽是这样说,语气态度却已经软化多了。
金桂这才松了口气,走上前拉着熙凤来到炕上坐下,款款对她道:“你只因为我去探了尤姨娘,便和我赌气。你却不想想,我和你是什么样的情义?和她又是什么样的情义?从我那次死里逃生,然后来这府里结识了你,真可说是把你当做知己一般看待。那尤二姐不过是个普通妇人,我此前连听都没听说过她。你说,我这心里是会向着谁?”
熙凤把嘴一撇道“那可不一定,谁不知道你就是个脸硬心软的,但凡看见人可怜,你就想帮一把。你如今看到她哭的梨花带雨,自然以为是我厉害,要害她性命了。你难道还能帮我?还能想到我有多可怜?”一边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金桂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心结已经解开,这正是可以良言相劝的好时机。因便点头叹道:“你的难处委屈,我如何不知道?难道我不是女人么?只恨这个世道,将我们女人限制的一文不值,订了多少丧尽天良的规矩要我们守着。偏人人如此,你我便有心反抗,也是无力回天。”
这话正对了熙凤的心思,须知她是个心比天高的人,自诩这一生若非女儿身,也早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了。她娇横,禁管贾琏,如今有了尤二姐,立刻就将心思动到斩草除根上,如此女人,怎可能将那些三从四德女人规矩奉若至理任其摆布。
因心头的愤怒就更下去了几分,转头道:“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不帮着我?是,我也知道这手段过于狠辣,但是又怎么办?我是决不能让她生出儿子,将来压过我一头的。”
金桂摇头叹息道:“我说你被嫉妒蒙了眼,你可能还不服。我只问你,你如今便是能把她悄无声息的害死,把那个孩子连根除掉。将来呢?将来又怎么办?”
一句话便让熙凤直了眼睛,待要张口分辨,却又听金桂继续道:“你别和我说将来你还能给二爷生儿子。咱们自家姐妹,不需要有什么话瞒着,你自己知道,小产几次了?大夫怕是也早早将话给你透过了。二奶奶,你日后不要说生儿子,连能生女儿的机会都渺茫了。”
熙凤一张脸涨的通红,有心反驳,却也知道金桂说的是实话,一颗心又悲又苦,喃喃道:“我是为了谁?二爷他也不敢怨我,不为了他,不为了这个家,我至于落到如今这境地吗?”
金桂道:“二爷的确不敢怨你。实话说,他虽然在外面拈花惹草,在家里却始终对你是尊敬的。这么多年来,除了平儿这个通房丫头,竟没招人。你再想想大老爷,想想珍大哥哥。你就算是刚强的,摊上了那不讲理好色的人,你也没办法。自然,你或许说,这是因为你当日是王家的大小姐,比你婆婆和尤大奶奶的身份都高。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贾家的身份却也不低,二爷作为长房之子,不要说大老爷,就是老太太,她那般宠着你,可她能眼睁睁看二爷没有个儿子继承香火吗?”
熙凤低头不语,她心里也清楚,自己若是生不出儿子,便连老太太也是容不下自己放肆骄横的,到时只怕就要为丈夫张罗纳妾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