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们走马灯似的一个个上来宣读礼单, 因为大家的礼物都很多,所以不过是拣其中十分贵重的念几样, 然后每二十个人为一组,向大家展示他们带来的宝物。金桂一直看的津津有味, 浑不觉时间流逝。不过她身边的元春却似乎有什么心事,眉头一直紧锁着。
金桂那可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自家娘娘这么个情态,也不好假装不知道,因此在这一茬礼物下去后,便垂头小声问元春道:“娘娘是有什么心事吗?”
元春愣了一下,接着忙微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弟妹看这万国朝贺, 可觉得有趣?我觉得挺好看的, 进宫几年,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事呢。”她这样一说,金桂就明白了,以前的元春地位不够, 没有资格参加这场盛会, 如今她在两年前加封贤德妃,今年又抚养了前皇后的儿子,地位可以说是水涨船高,这才有资格和嫔妃们一起位列席中。要是这么说来,元春心里所忧虑的,便该和那位小皇子有关了吧?
想到这里,金桂四下望望, 果然看见有几个嫔妃带着子女坐在一起,但元春这里却只有自己陪着她,于是心下便有些明白,悄声问道:“民妇进宫几次,一直没有见到殿下,怎么今天这种场合,他也不来出席吗?”
果然,一提到这位皇子,元春的面色就变了一变,眼中升腾起雾气,似乎有无限的委屈,然而面上却勉强笑道:“殿下一向喜欢清静,不愿意见生人和出席这种热闹场合,因此弟妹没见过他,也慢说弟妹了,便连我爹娘,也都没见过他呢。”
金桂心里就有数了,暗道果然是后妈不好当啊,尤其是后宫中的后妈,就更难当,不用说,这位皇子定然是念着死去的前皇后,不肯接受随后抚养之人的关心,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小孩子嘛,又贵为皇子,平日里任性妄为,哪会去管别人的难处和死活?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元春多了几分同情。
元春也知道她是看出自己现在的境地了,不由得把眼圈儿一红,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事情,总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但心中憋了这许多日子的委屈,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她也早就濒临崩溃了,因此咬了半日的牙,却只挤出一句:“我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不能把这心肝挖出来给他看一看了。”说完长叹一声,扭过头去再不言语。
这虽只是短短一句话,却饱含着辛酸和委屈。金桂知道元春的性子是聪明宽厚的。她能在后宫中取得一席之地,也是因为皇帝喜欢她温柔和气。平日里用些手段自保肯定有,但却未必也和别的嫔妃一样耍心机害人。这大概也与贾府的宽厚门风有关。
这样的一个妃子,又得以抚养前皇后留下的儿子,心中自然是知道厉害的,感激之下,待那小皇子十分用心也是正常。只可惜,看来那位小皇子并不理解这位后妈的苦心,大概一直认为她只是要从自己身上取利。这也难怪,后宫本就是残酷冰冷得地方,小皇子从出生起就在这里耳濡目染,哪里还会相信什么真心真情。
一念及此,越发的替元春伤心,因也没办法做什么,只好陪着她一起默默坐着,朝贺越来越热闹,那些宝物越来越贵重,她却是视若无睹了。
待各国使臣全部朝贺完毕,便已经到了午时,恰好天气和暖,一丝风也没有,于是皇帝便亲自赐宴,太监宫女们将一盘盘精致的美味佳肴流水般端上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只是吃一顿午饭,就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金桂也陪着元春一起用了些,后宫嫔妃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让外人看见自己吃东西的样子,因此皇帝是和他们一起挪进就近的宫殿中用的膳,待午时一过,天子重新登台,这一回却是礼部官员大声宣读天子给使臣们的回礼了。
在一堆耀人眼目的珠光宝气中,最惹眼的便是那被展开在阳光下的五彩缎和五彩纱。连金桂自己都没有想到,当一匹缎子和纱罗由十几个宫女在阳光下展开时,会是这么的流光溢彩这么的唯美。一时间,场上惊呼声四起,那些使臣们交头接耳,有的大声吟诗赞叹这缎子和纱罗的美好,弄得金桂怪不好意思的,心想这在咱们现代,也就是稍微高级一些的料子,实在用不着你们这样惊艳的。
连续好几届的万国朝贺,□□终于在这一次朝贺当中借着这五彩布料大大的露了一回脸。看着下面那些使臣们满脸的惊艳,赞叹甚至是敬畏,皇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暗道朕这一回可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哼哼,那些大不列颠的人,你们以前那是给朕进贡布匹吗?那是向朕示威来着,只说你们的机器如何灵活强大,那些布料在机器的生产下像流水一样的被吐出来,连绵不绝。啊呸,今儿你也看到了,朕这些布料也是被机器连绵不断的吐出来,质量颜色上不知道要比你们好多少,怎么样?服了吧?知道□□就是□□,君威不可小看了吧?哼哼……
这都是皇帝自己个儿的心理活动,当然不为人所知。但是金桂只觑着他的面色,也知他是十分的开心自豪,自己心里不觉好笑道:也不知道皇上这样兴奋之下会不会忘了之前的话,直接封给薛蟠一个七品官儿,让他连跳两级,那这一次,我可真是赚大发了。
这一次的万国朝贺终于收到了皇上想要的效果,在一片赞叹声中结束,那些没有得到赐缎的使臣,立刻急着打听能否在街市上买到这种像霞光一样美丽的布料,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只好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在礼部官员带领下离开会场。
轰轰烈烈的大朝贺并没有就此结束,晚上还有盛大的宴会。等到薛蟠和金桂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末了。
因为五彩缎的大放异彩和异军突起,夫妻俩应付了数不尽的商家和洋人,这时候累的骨头都差点儿散了架。偏偏府里薛姨妈和宝钗薛蝌等都没有睡觉,还在那眼巴巴的等着他们讲述大朝贺的场面和经过呢。
金桂这时候哪里能提得起精神,宝钗也看出兄嫂疲累,便站起身笑道:“快让嫂子歇歇吧,何必急在这一时,只怕明儿老祖宗和姨妈那边也会差人来请她,妈和我倒是正经和嫂子一起去,咱们坐在一起听嫂子说一遍才好,也省的她费二遍口舌。”
薛姨妈想了想,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便笑道:“正经是这么个理儿。”说完就让宝蟾杏儿等服侍薛蟠和金桂休息。这里薛蝌不依道:“姐姐打的好如意算盘,到时候嫂子去和你们讲了,倒把我和季兄给落下了,这可怎么着?”
宝钗自从得知嫂子和哥哥有意将自己配给季明伦后,一颗芳心就更系在这个男子的身上,只是眼睛却越发的不敢看对方了,闻言便低头笑道:“不是还有哥哥吗?你们两个明儿在他去厂子之前堵着他,务必让他给你们讲了之后再放他走,哥哥肯定不敢和你们硬抗的。”说完抿唇一笑,便和宝琴扶着薛姨妈袅袅而去。
薛蝌跺脚道:“大哥哥讲的哪里有嫂子热闹。姐姐惯会欺负我。”说完又看向季明伦,摊手道:“好吧,咱们俩敢情是白等了一场,回去睡觉吧,明儿早上还要堵大哥哥呢,有得听总比没有来的强吧。”
那季明伦也使劲儿控制着自己,不敢去看宝钗,然而对方离开时,到底忍不住去偷瞄了瞄那曼妙背影,心里虚的好像是做贼一般,哪里听得见薛蝌的话,及至薛蝌拉住了他,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敷衍了几句,两人就一起离开了。
薛蟠和金桂回到卧室,夫妻两个都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也不想洗浴,金桂只卸了钗环放下头发,便倒卧在床上,不到片刻功夫,呼吸便均匀了。薛蟠也是迷迷糊糊的,喝了两杯茶,香菱和宝蟾亲自服侍他宽衣解带,然后也送在金桂躺着的床上,她们这些丫鬟都不知道从大爷坐牢回来后,就没在这大床上歇过一天,只道夫妻两个同床而眠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那薛蟠也是半闭着眼睛,脑袋有如一团浆糊般,让丫鬟们扶到床上,头刚一挨着枕头,便也是沉沉睡去。
“大爷和奶奶真是累坏了,从没见过他们这样疲惫样子。”宝蟾小声对香菱说着,一边就放下了帐子,两个人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吩咐小丫鬟们不许弄出声音,这里香菱自回房间,宝蟾和杏儿两个大丫鬟则在外间榻上睡下,以便金桂薛蟠要茶要水时好随时伺候着。
这一觉真是睡得香甜,天亮的时候犹自是好梦正酣,下人们也不敢打搅,一直到太阳升起老高,金桂才迷迷蒙蒙睁开眼,喃喃道:“天还没亮么?”
“还没亮吧……”旁边另一个声音咕哝了一声,接着动了动身子。
“哦……”迷蒙睁开的眼睛又闭回去。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又猛的睁开,金桂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没错,刚才在自己旁边答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